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光》>第9章

  缪晨光又睡了一整天,身体基本复原。高烧一早就退了,只是说话还带着重低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养病这些天她过的简直是神仙的日子,不用做家务,不用补习英语,不用与北京凛冽的寒风和冰凉的自来水作斗争,最重要的是,不用听着蒋剑鲲的使唤忙里忙外,还总担心自己会做错事招来他的责难。

  只可惜缪晨光这人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对自己这种“偷闲”方式她始终觉得不安,因此身体稍好一些便又主动做起了家务。蒋剑鲲并不阻拦她,却也不要她干重活儿,清洁工作暂缓,三餐也都是叫的外卖。缪晨光很快发现,其实蒋剑鲲有着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在家时,他可以不用她搀扶指路,他自己吃饭、自己洗漱、自己从东屋溜达到西屋,他会做简单的家务,也会使用洗衣机和煤气灶。他还能赚钱养活自己,就靠了一双灵巧的手。这不禁让缪晨光觉得,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助手,可能只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专心做泥塑才会找个人来帮他干杂活儿。或许真如他所说,其实她在不在这儿都一样,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说不定更好!想到这里,缪晨光不禁有些佩服蒋剑鲲,却也免不了心生郁闷。

  在缪晨光生病的这些天里,蒋剑鲲一直维持着不冷不淡的态度,始终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缪晨光还是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容忍和关照,比如每次叫外卖,他都把从附近餐馆拿回来的菜单交给缪晨光,让她点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姑且忽略他看不了菜单这一点,明知两人口味不同,他还是主动征求她的意见,这便让缪晨光十分感动了。只可惜自己不争气,生病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只想吃白粥就榨菜。好在房东大姐热心帮忙,常常将自己煮的白粥端来给缪晨光。

  这天时近中午,大姐又是端着一锅粥上门,见缪晨光正忙里忙外地晾晒衣物,便说:

  “小缪,刚好点儿就干活?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没事儿,就几件衣服,用的洗衣机,不累人。”缪晨光接过粥,连声道谢。

  “那也得注意着点儿,这几天又要降温,医院里全是感冒发烧的……你看你才穿这么点儿,感冒还没好透呢,不怕再冻着啊!”

  缪晨光笑道:“我好得差不多了……”

  “知道现在的小姑娘爱漂亮!可咱们这地儿阴气重,你这件棉衣可嫌薄了,怪不得会着凉呢……一会儿找件厚点的穿上,别忘了!”

  “知道了,谢谢您。”

  缪晨光满怀感激地送走大姐。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蒋剑鲲不知几时出现在院子里,忽然向着缪晨光发话:

  “小缪,过来。”

  缪晨光赶紧朝他走过去。“蒋老师,有事吗?”

  “胳膊。”他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缪晨光以为他是要她搀扶,便老老实实探出胳膊。谁知蒋剑鲲却只抓住她的胳膊握了一把,便收回了手。缪晨光一怔,见他又和往常一样皱起了眉。

  “你怎么穿这么薄?”

  缪晨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听见了大姐的话。

  “还好吧……我觉得够穿了……”

  “你这件是棉衣吧?”

  “是……”

  “……这就是你过冬的衣服了?”

  “是啊……”

  蒋剑鲲眉峰紧蹙,“你怎么想的?在北京过冬连件羽绒服都不准备……不病你病谁?”

  缪晨光没想到他连这都要管,只好不吱声。其实她还真有那么一件羽绒服,只是跑毛太厉害,才几天就没法穿了。几秒沉默,蒋剑鲲忽又话锋一转。

  “下午我要出趟门……你也一起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缪晨光不由一愣。“收拾东西?”

  “对,洗漱用的,随身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就行。”

  “……要住外头吗?”

  “嗯。”

  缪晨光不明所以,只好继续追问:“要去哪儿?远吗?住外头……方便吗?”

  蒋剑鲲却不耐烦回答这么多问题,“别问了,快收拾吧。”

  不等缪晨光提出异议,他已转身进屋。看着那不容置疑的背影,疑问哽在喉咙口,最终被她咽了回去。

  缪晨光绝没有想到,这趟出门,竟会是为了她的事。

  两人坐上大曾的汽车,听见蒋剑鲲交待去处,缪晨光不由一阵讶异——他要去的地方,竟是市中心的大型商场。

  大曾听了哈哈笑道:“哟!怎么了呀这是?蒋老师亲自去商场购物?……不过也是,快过年了,是该给自己添置些新东西……”

  “不是我,是她。”

  愣了大约三秒,缪晨光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大曾有些意外地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缪晨光,而缪晨光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

  “……啊?”她忙问。

  “你不是缺过冬的外衣么,去买一件。”

  缪晨光怎么也想不到这茬,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她忙回头望着蒋剑鲲。“可……我不缺啊……”

  “不缺?”蒋剑鲲一挑眉,“是谁冻病了烧了好几天只会干躺着?是我吗?”他说着闷哼一声。

  大曾听了便问:“怎么?小缪,你病了?”他打量几眼缪晨光,“难怪了,我说怎么看着脸色不好……头一回在北京过冬,挺够受的吧?”

  缪晨光局促地笑笑,“还好,没那么严重……蒋老师……”她又扭头看着蒋剑鲲,后者面无表情,“蒋老师……我真不需要……”

  他却凶巴巴地打断她:“不需要什么?你当自己北极来的,扛冻?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我觉得我这身可以了……”

  “靠你这身棉衣就想在北京过冬,除非天天蹲在暖气边上不出门。我花钱雇你来是干什么的?每天烤暖气吗?”

  缪晨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大曾笑着说:“小缪,你不知道北京,跟你们那边儿不一样,现在还不到最冷的时候,等到了那时候,那天儿冷起来能把你骨头冻坏……真的!”

  缪晨光不由得想要为“她们那边”辩解几句:“我们那儿冬天也冷,是湿冷,往骨头里钻……而且还没暖气……”

  蒋剑鲲却冷哼一声:“南方人都这么自以为是……读书的时候就遇到过你这样的,以为屋里有暖气就没问题了,大冬天的光一条牛仔裤就敢出门……上了年纪都得关节炎!”

  缪晨光自认为距离“上年纪”还有一定时间,但蒋剑鲲始终是那副不容置疑的口吻。缪晨光只好说:“蒋老师,那也不用现在就去吧……我自己会买……”

  蒋剑鲲听了便问:“身上有钱么?”

  “有……”

  “多少?”

  “三……四百吧……”

  “……够买条袖子。”他哼一声,当即掏出钱包摸出张信用卡递过来。

  缪晨光不由吓了一大跳。“不,蒋老师……不行……”

  蒋剑鲲却打断她:“干什么?又不白给你……算你的薪水,提前预支。拿着。”

  ……有这样付薪水的么?……她心里想着,却不敢多说。看一眼大曾,他冲她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她暂且拿上。缪晨光在心中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用卡。

  “大曾,一会儿你负责,帮她挑件好的。”

  “哎哟,我哪儿会买衣服呀……”

  “会花钱就行。”

  “哈哈!那行,花钱的事儿我最乐意干!”

  “还需要添点儿什么,你看着办。”

  “好嘞,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两人兀自在那儿说话,缪晨光愣愣地听着,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办。

  到了商场,蒋剑鲲独自留在车里,大曾带着缪晨光直奔楼上的精品女装馆。女店员动作迅速地帮缪晨光做起推荐来。一看大商场那阵势,真把缪晨光吓坏了,随便翻开一张标价牌,全是四位数以上。她平时连商场都很少逛,哪儿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当下对店员推荐的每一件衣服统统摇头,只想快点逃走。

  大曾一看她这模样便已明白了几分,他怕蒋剑鲲等得急了,干脆亲自帮缪晨光挑选起来。

  “小缪,试试这件?”

  “白色……容易脏……”

  “……这件呢?”

  “长款……干活儿不方便……”

  挑来挑去,她总有不喜欢的理由。大曾自然知道她不是挑三拣四,而是心里有疙瘩。他当即搬出蒋剑鲲来吓唬她。

  “小缪,别磨叽了,一会儿蒋老师等急了又要发火!”

  “……大曾师傅,没有合适的,别买了吧……”

  大曾却是一笑,“怎么没有?我看这件就挺好!”他拿起一件蓝色的羽绒服向店员询问价格。店员说打完折一千二,缪晨光顿时吃惊地瞪起了眼。大曾略一沉吟,“就这件了!”

  缪晨光吓得连声说:“等等、等等……我还没想好呢……”

  大曾却一摆手,“别想了,就这件!”

  缪晨光瞪眼瞧着店员开了票。大曾见她一脸无措的表情,便笑着说:“小缪,蒋老师是好意,你要不领情,可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可这也……太贵了……”缪晨光喃喃地说。

  大曾听而不闻,又打量一眼缪晨光,看见她脚上破旧的旅游鞋。“嗯……鞋也挺要紧的……”

  缪晨光又吃了一吓,照这样买下去哪还是个头啊?她连连摆手,“大曾师傅,不用了……真不用了!……”

  大曾却是一笑,“小缪,你说你大过年的留在北京不回家,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赚钱嘛!赚了钱干吗用呀?攒着?存银行?往家里邮?……都不对!应该先让自己吃饱了穿暖了!”

  缪晨光一愕,抬眼看着他。大曾哈哈一笑,“其实吧,我本来也不这么想……我从前就想着要多赚点儿钱,成天没日没夜地开车,结果有一阵颈椎出了问题……后来蒋艺术家知道了,把我好一通挖苦,说我这么着急‘以身殉职’,以后老婆孩子可都得跟着我吃苦受罪……我也是那时候才想明白,要想家里过好,自己得先过好了。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就更是了,要是太委屈自己,你爸妈知道了也会不好受啊,你说是吧。”

  缪晨光听了,不由有些愣愣的。他说得确实有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喃喃道:“……北京人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我说不过你们。”

  “那不就结了!”大曾笑嘻嘻地接过店员递上的票单。

  这之后,大曾又以最快的速度替缪晨光买下了一双千元以内的名牌运动鞋。两人回到停车场,蒋剑鲲依然呆在车里,倒是一副难得的耐心模样。

  “好了?”他问。

  大曾笑呵呵地向他汇报购物情况,“好了!一件羽绒一双鞋,速战速决!”

  “你不是说不会买?”

  大曾哈哈一笑,“我小看自己了……没想到我还挺能挑,小缪穿了还都挺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保暖就行了。”蒋剑鲲淡淡回答。

  大曾冲缪晨光做个鬼脸,将车驶出停车场。缪晨光心里既感动又不安,只有在转身将信用卡还给蒋剑鲲的时候轻声说一句:

  “谢谢蒋老师……”

  他接过了,什么话也没说。

  离开商场,下一个去处是西直门地铁站。天色已经不早,到了地铁站,大曾没下车,只将两人放在站口便驱车离开了。

  缪晨光直到此时才知道他们是要坐城铁,但具体去哪儿,还是不得而知。

  她按照蒋剑鲲的吩咐买了票,搀着他跟随大批人流汇入城铁车站,来到月台上等车。这是她头一回坐北京的城铁,她只知道这种地上铁都是通往比较偏远的地方,而且坐车的人很多,很拥挤。果然,光是月台上就站满了等车的人。缪晨光搀着蒋剑鲲退在角落,小心地避开人群。

  “怎么不叫大曾师傅送到底呢?”她忍不住发问。

  “他一会儿要接他儿子下学。”

  “哦……”

  “而且我家太远,现在这点儿又堵,还是坐城铁方便。”

  “哦……呃?”缪晨光惊讶地扭头看他的侧脸。

  他们要去的,竟是他家!

  还没等她再发问,远处已经传来地上铁轰轰隆隆的鸣响。

  拥挤的地铁线也是北京的一道风景。缪晨光来不及多说,忙搀着蒋剑鲲挤上车。车厢狭小,人挤着人,蒋剑鲲收起了盲杖,以免妨碍别人。这一来他只能依赖缪晨光的搀扶,他紧紧地抓住缪晨光的胳膊,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手劲有多大。缪晨光也同样来不及察觉,她只一心扶着蒋剑鲲,生怕一不小心会让他磕着绊着。幸好车上立刻有人让出座位,缪晨光感激地道了谢,扶蒋剑鲲坐下。车上人多,两人一路无话,几十分钟的车程,便到了目的地。

  城北的远郊和城南完全是两种风格,虽然也是空旷旷的天际,冷清清的街道,但相比起城南的破败荒凉和成排的泥瓦小平房,城北的建筑就显得现代得多。远处的高层写字楼,近处的花园住宅区,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偶尔驶过一辆辆漂亮的小轿车,微微暮色中亮起的盏盏路灯……一切都是循规蹈矩、井井有条,规整得体、冷冷冰冰。

  两人下车出站,缪晨光根据蒋剑鲲的描述,步行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一处住宅区。直到一脚踏进干净整洁的客厅,缪晨光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来到了蒋剑鲲的家——他真正的家!她愣愣地站在门边,看着蒋剑鲲挥动盲杖,似乎不太确定地朝屋内走去。他的盲杖触到了沙发。

  “坐吧。”说完朝主卧走去。

  缪晨光没有坐,她趁此时参观起他的家来。这是一间户型很好的标准三居室,实用面积起码有八九十平;主卧、客卧、书房、客厅和阳台,甚至厨房和卫生间,都有着十分宽敞的空间……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拥有这样一套房子,对于缪晨光来说实在是一件太奢侈的事。她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室内的装修布置十分简单,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客厅靠墙的储物柜上,摆放着一只插有干花的小花瓶和几只相框,倒也显出几分家的温馨。

  缪晨光凑上前去看着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有男有女,就是没有蒋剑鲲。缪晨光猜测照片里的可能是蒋剑鲲的家人,因为有那么几张脸与他十分神似。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的合影,她估摸着也许是他的父母;另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微笑着依偎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旁。那女子虽是圆脸蛋,却有着蒋剑鲲的眉眼。缪晨光想起他曾提及他有个妹妹,那么很可能就是照片上这位。她的视线又停留在女子身旁的男人身上,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没等她细想,蒋剑鲲已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把东西放客房吧……我很少回这儿,是不是挺脏?”

  “不脏。很干净。”缪晨光答。屋里确实很干净,没多少灰尘,并不像长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蒋剑鲲沉默几秒,“那是我妹找人来打扫过了。”

  缪晨光一愣,看着眼前的照片。“蒋老师……这照片上的就是你妹妹吧?”

  蒋剑鲲却眉头一皱,“什么照片?”

  “就是……橱柜上的……”

  蒋剑鲲慢慢走到她身旁,伸手摸到橱柜上的相框,随即不满地沉下了脸。“哼……放着这种东西,给谁看……”

  缪晨光没料到他竟不知道这里放着照片,见他似乎不太高兴,只好没话找话地说:“她……跟您长得挺像的……”

  “哪儿像了,小胖丫头,傻乎乎的……我老不回来住,她总担心这里会遭贼,隔一阵就会来一趟……还搞这些花样……”他顺手一推,相框应声倒了。

  虽然他嘴里是在抱怨,可缪晨光宁愿认为这是他对于兄妹之情的一种表达方式。她偷偷扶起相框,瞟一眼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又忍不住发问:“她边上这人……是谁呀?”

  “……你说谁?”

  “这个男的……跟你妹在一起的……”

  蒋剑鲲一听,脸色愈加发沉,“还能有谁?她的白痴老公呗……”他闷哼一声,“自以为是的美术老师……就这种人还能当老师,他们学校也会要他……误人子弟。”

  “啊!这人是……”一听他提到“老师”,缪晨光顿时想了起来。原来照片上的男人,就是那次在雕塑品店里遇见的自称雕塑艺术爱好者的奇怪男子!只是当时他戴着副眼睛,而这照片上却没有,因此缪晨光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蒋剑鲲的妹夫!

  蒋剑鲲听她出声,不由皱了皱眉,“怎么……你认识?”

  缪晨光正想说是,可忽然想起那人要她帮忙保密的事儿,顿时住了口。既然是亲戚,为何还要保密?缪晨光不明白其中利害,几秒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不要多说。

  “呃,不是……我弄错了。”她看一眼蒋剑鲲,见他面带疑色,怕他再追问,她忙岔开话题。“蒋老师……你家这么好……你怎么不在这儿住啊?”

  蒋剑鲲却是哼一声,“好什么?一个屋顶四面墙,只要不透风,哪儿不都一样?”

  跟这人说话总让她接不下话茬,缪晨光只好支吾一声,随即去了客房把自己的东西摆放好。客房同样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枕头还带了一股晒过太阳的芳香,看来真是有人给打扫过了,而且应该就是近几天的事。

  出走客房,顺便拐进厨房看了看,炉灶干净得焕然一新,冰箱空空如也。看来今天是没法在这儿开伙了。她走出厨房,想要问问蒋剑鲲晚饭该怎么办。却见蒋剑鲲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摸出几张东西,她凑前一看——是几张餐馆的菜单。

  “晚饭还是叫吧,你看看这几家,打电话试试,有的店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这里风水不好,三天两头换餐馆。”

  “好……您要吃点什么?”

  “你点吧,点你喜欢吃的。”

  缪晨光只把这当作客气话,“可……我们口味不一样……”

  “没关系,我不大想吃。”

  缪晨光一愣,还不及发问,他又起身回卧室去了。缪晨光反复看了一会儿菜单,拿过茶几上的电话拨号,那电话设了按键提示音,每拨一个数字都会报号。这功能对于蒋剑鲲当然是必需的,只是他几乎从不回这里居住,安装固定电话岂不是有些浪费?缪晨光边想着,不一会儿已经拨出去好几通电话,果然如他所说,好几家餐馆都已经和菜单上的不是同一家了。折腾了一天,她也确实有些饿了,感冒还没好透,身上也是一阵阵疲乏,于是胡乱找了家餐馆随便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菜。

  外卖送到,缪晨光收拾了饭桌,理出碗筷,把饭菜从一次性饭盒划拉进碗碟里。她不知蒋剑鲲闷在屋里干点什么,便喊他出来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慢吞吞地摸出卧室,走到桌旁坐下。缪晨光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头发也有些蓬乱,估计是在屋里躺着休息了一阵,她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蒋老师……很累么?”

  “还好……叫了什么菜?”

  缪晨光忙按碗碟摆放的顺序报了一遍菜名,说到她喜欢的红烧鱼的时候,他明显皱了下眉。

  “……你就那么喜欢吃鱼?”

  缪晨光一愣。是他让她点自己喜欢的菜,总不见得这会儿又变卦吧?她轻声答:“喜欢啊……来北京以后好久没吃了……”

  “……难怪那么瘦。”

  缪晨光又是一愣,想是他抓着她胳膊的时候感觉出来的吧。“还好……我不算瘦,我同学有更瘦的……”

  “瘦有什么好?动辄就受凉趴下了……端你面前去。”

  缪晨光立刻听话地把鱼端开,动筷开吃。这还是头一回和蒋剑鲲一张桌子吃饭,气氛免不了有些沉闷。缪晨光抬眼瞧他,他的筷子尖缓慢地贴着桌面划过,触到碗边,探入碗中夹菜,等到确定夹住了,再慢慢移回面前的饭碗里,然后才端起碗慢吞吞地吃起来。他的动作还算熟练连贯,但即便如此,仍会有将菜夹至半途掉落的时候,每到此时他便一脸寒霜,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重新再夹一遍。缪晨光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一阵阵难受,真想替他夹菜,可又怕他生气,终究不敢贸然。憋了老半天,她决定说点什么,打破沉闷的气氛。

  “蒋老师……这鱼味道挺好的……”

  “嗯。”

  “……你不爱吃鱼?”

  他皱皱眉,“……太麻烦。”

  缪晨光听了一愣,没多想便起身去了厨房,取出一副干净的碗筷回到桌旁,夹出几块鱼肉将鱼刺剔干净,把碗推到蒋剑鲲面前。

  “蒋老师,我把鱼刺挑了……您吃点儿吧。”

  蒋剑鲲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停在那里没出声。缪晨光忽然想起从前他将她亲手做的鱼倒进废纸篓的事,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觉得自己可能是多事了。

  但这回蒋剑鲲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吃饭,偶尔,也夹上一筷子鱼肉。

  缪晨光松了口气,多少觉得有些欣慰,不由又开始挑话头:

  “蒋老师……咱们今天就住这儿了?”

  “嗯。”他慢悠悠地吃着,简单应道。

  “您这儿……是新装修的么?”

  “不是。”

  “可看着很新啊……”

  “嗯……因为老没人住。”

  “那……您是隔一阵回来住几天吗?”

  “不一定……我不喜欢这儿,一般没事儿不回来。”

  缪晨光有些意外,“那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来转转……”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住的那地儿太阴湿,好好的人都会住坏……在那儿你感冒且好不了,干脆过来住几天……这里环境还行,至少没那么大潮气。”

  缪晨光愣在那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鼻子也有些发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道:“蒋老师,谢谢您……”

  对于她的感激,他却并不领情,只闷哼一声:“用不着说客气话,我就是觉得……你要再病下去我就不值当了……我付你工资,还得我照顾你……你去打听打听,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儿吗?”

  他又说这种不中听的话,可缪晨光一点儿都不介意,她只是又一次低声道:“我知道……谢谢蒋老师……”

  听她总说软话,蒋剑鲲倒有些没主意了,他又是哼一声,却没想出什么说辞,只好端起碗来继续吃饭。缪晨光心中感激,却不善言表,也只默默吃饭。不多会儿,蒋剑鲲便搁下筷子,缪晨光抬眼一看,他碗里还剩了大半。

  “蒋老师……你吃好了?”

  “嗯。”

  见他不多说,缪晨光也没多问,几口扒下米饭,迅速收拾桌子。等她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却见蒋剑鲲坐到了沙发上。他身子陷在沙发里,眉头紧锁着,一手捂着胃。

  缪晨光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蒋老师,怎么了……胃疼?”

  他皱着眉,好一会儿才答:“嗯……有点儿……”

  缪晨光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受凉了?晕车?还是……吃坏什么了?”

  “不知道……”

  缪晨光忙跑到厨房做上水,再跑回客厅,他仍是那样坐着。

  “蒋老师,要不我出去买点药吧……”

  “不用。药店不在附近,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怎么办?”

  “没关系……最近总吃外卖……饭馆的炒菜太吃油,胃有点受不了……”他说着用手缓缓地揉着胃。

  缪晨光不由得心中一紧,自从她生病以来他吃饭就是一直叫的外卖;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她病了做不了饭,他也不至于天天只吃外头的东西。她心中一阵内疚,口中喃喃道:“对不起,蒋老师……都怪我……”

  蒋剑鲲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一皱眉,“干什么……我说怪你了么?”

  “没有……”缪晨光郁郁地看着他,“对不起……”

  蒋剑鲲沉默了一会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惊小怪……”

  缪晨光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回音,又语气生硬地开口道:

  “……平时没脑子,这会儿又想得挺多……是它自己不安分,关你什么事?要你道什么歉……”话到此,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他停下不说了,只用手按着胃。

  缪晨光觉得他可能是在安慰自己,心里不免更加难过。“蒋老师,您去休息吧,一会儿喝点热水,可能会好一点……”

  他点点头,展开盲杖站起身,可他像是忘了沙发跟前的玻璃茶几,还没迈出一步小腿便撞了上去。他毫无防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腰抚住痛处。缪晨光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住他。

  “蒋老师……”

  蒋剑鲲一脸尴尬和恼怒,他揉几下痛处,直起腰,气冲冲地挥动盲杖,一下打中了茶几。“碍事!”

  缪晨光忙说:“一会儿我挪开它……蒋老师,先回屋吧……”

  蒋剑鲲有些局促地挣一下胳膊,摆脱了她的搀扶。缪晨光一愣,只见他一脸懊恼。

  “……都是死丫头搞得,老喜欢往我这儿塞破烂东西,也不想想我用得着用不着!成心不让人走路……”他看上去很是难堪,探出盲杖往边上小心地挪了几步。

  缪晨光想去扶他,又怕他不乐意,只能出声提醒:“您慢点儿……”

  他在原地站定,发了好一会儿懵,似乎又找不着北了。缪晨光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上前。

  “蒋老师……您早点休息……我去烧点水。”说完走进厨房。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是他摸索着走进卫生间的声音。接着是花了好长时间的洗漱。水早烧开了,但缪晨光一直呆在厨房没出去,直到最后听见他走回卧室,她才倒了杯热水,敲开他的屋门。

  蒋剑鲲靠在床头,一手抚着胃,皱着双眉。

  “蒋老师,热水。”

  他从缪晨光手里接过水杯,抿一口水,然后便将水杯捧在手里,也不说话。

  缪晨光便在一旁站着,也是不出声。

  半晌,他忽然低声开口:“……我不常来这儿……什么家具摆哪个位置,老记不熟……”

  “嗯……”

  又是半晌沉默,他将水杯递过来。

  “去睡吧。”

  缪晨光轻声应了,将水杯搁在床头,走出他的房间,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