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若雪得知程越最近一段时间都将暂住在程瑾家中后,突然就养成了每天接送女儿上下课的习惯。

  能有妈妈陪着、不用自己一个人胆战心惊的上车下车,这曾经是宁乐语梦寐以求的事情。

  如今真的实现了心愿,宁乐语却忍不住觉得,她还是更愿意回到之前无人陪伴的时候。

  那时的她虽然要时刻绷紧神经,警惕着身边的陌生人,却也好过现在,每天看着平日在家时难得露出笑脸的母亲,一见到程越就满眼欣喜的样子。

  而更让宁乐语无法忍受的,还有那一直围绕在她耳边,几乎从未停止过的叮嘱和埋怨。

  “宝宝,这是妈妈今天刚学着做的蛋黄酥,你下午记得给程越拿过去,看他喜不喜欢。”

  “宝宝,程越已经去学校上课了么?他有没有用那个妈妈特意为他选的书包?”

  “乐语,今天程越问你练习的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回答他?你平时就这么没礼貌吗!”

  “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我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拼死拼活才把你生下来,为什么你不是个儿子?!”

  “你说话啊!你去问问王伟林,如果我当时生的是程越那样的儿子,他还会和我分手,不愿意娶我吗?”

  “你哭什么哭?如果不是你,我会一个人住在洛安这种破房子里?你一出生就害了我一辈子,现在还有脸哭?!”

  ……

  宁乐语通常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角处,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等宁若雪终于平静下来后,她才会走回自己房间擦干眼泪,默不作声地拿起两年前过生日时,宁若雪随手给她买的小背包,出门去往程瑾家继续上课。

  在她出门后,宁若雪会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计算着程越下课的时间,以便卡在程越刚好到家时,赶到程瑾家去接宁乐语,再“顺便”把自己精心准备的文具教材送给程越。

  即使程越从未接受过她的任何礼物,每次见到她后的最大表示也只是点头致意,但对于宁若雪来说,只要每天能看一眼程越,幻想着如果自己当时生的是一个男孩,在她和王伟林的精心照顾下,那个男孩一定会像程越这样长相英俊学业优异,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随着宁若雪对程越的态度愈发热情,宁乐语在面对程越时也就愈发冷淡。

  除了那天站在程越面前,如同背贯口报菜名般,把特意从隔壁家美美那里问到的洛安都有哪些特色小吃告诉程越之外,宁乐语再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虽然隐隐感受到了这种做法对程越不太公平,但当时年纪尚小的宁乐语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去迁怒突然出现在她原本平静生活里的程越。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宁乐语自顾自的改掉了对程越的称呼。不仅如此,除非必要情况,她还会一直躲在楼上琴房里,避免和程越有任何的接触。

  程瑾敏锐地察觉到了宁乐语面对程越时的态度改变,也猜到了导致这一转变的原因,虽然很是心疼这两个小朋友,对于如何解决造成二人逐渐疏远这一情况的根源性问题,程瑾却始终无能为力。

  为了帮助改善宁乐语和程越之间的关系,程瑾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把宁乐语的上课时间提前,课程一结束她就立马出门,让宁乐语帮自己给程越转交几句叮嘱。

  答应了帮老师传话的宁乐语会乖乖坐在程瑾家沙发上,等到程越到家一开门,她就立刻站起来,侧过头不去看他,脆生生地说:“程越,老师说她晚上和朋友聚会,让你自己解决晚饭。”

  之后便抓起她的小背包,仰着头从程越身边走过去,径自开门回家。

  那时的宁乐语从来没有发现过,在宁若雪不去接她的日子里,总有一个挺拔清瘦的少年身影悄悄跟在她的身后,确认她安全到家后才放心返回。

  那段时间里,程越一边忙着适应洛安这边学校的教学进度,一边想尽办法和宁乐语缓和关系。

  然而一向都是被其他同龄人讨好着要和他好好相处,从没经历过这种需要自己主动去哄人的棘手情况的程越,所能想到的“求和”办法,也只是在每天放学后,快步去到学校附近的蛋糕店里,为宁乐语挑选一个或造型可爱、或口味极佳的小甜品,再急急忙忙赶回家送给她。

  每到这时,下定决心和程越保持距离的宁乐语总是严肃地板着一张小脸,生硬地说:“我不要。妈妈说了,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程越通常会好脾气地看着她,耐心地哄,“我不是陌生人,你之前还叫我程越哥哥的,你忘了么?”

  宁乐语摇摇头,“之前是之前,那时我喜欢你,才叫你哥哥,可是现在……”

  “现在开始讨厌我了么?”

  “我,我也不知道。”宁乐语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只知道我妈妈很喜欢你,如果你是她的小孩,她会更开心的。”

  宁乐语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可惜妈妈的小孩是我,她才会每天不高兴。”

  程越轻轻叹了一口气,再次把小蛋糕递给宁乐语,摸了摸她的头,“她没有不高兴。快回家吧,不然你妈妈要担心了。”

  ——

  宁乐语靠在车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上一颗颗缓慢滑落的雨珠,以及隔着一层细微雨雾看不真切的街道对面的招牌,回忆着和程越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突然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程越,当时如果没有你和程老师一直坚持要送我去学校上课,我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失学儿童了吧。”

  程越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半晌才哑声说:“不会。”

  “怎么不会呀。”

  宁乐语不满地说:“我妈当时一心只惦记着让我被王伟林认回去,写进王家的族谱,根本就没想过让我去读书的事。还好当时程老师说服了我妈,由她来暂时充当我的抚养人,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进不了学校了。”

  宁乐语无聊地伸手在车窗上敲了敲,看着原本还没凝成一条线的水珠迅速滑落下去,小声说:“那时候你再早点儿去程老师家就好了,我就能早点儿上学了。”

  程越静静望着前方空旷的道路,像是没听到宁乐语的抱怨一般,轻声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会的。”

  如果程越知道当初他和程瑾的一片好意,会导致几年后的宁乐语被突然与其他人结婚的宁若雪强行带出国,一夜之间失去了她的所有消息。

  那他当时一定会拦住程瑾,二人再另想其他办法说服宁若雪慢慢放开对女儿的掌控,让宁乐语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能够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

  那是程越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事。

  ——

  宁乐语和程越幼时的关系能够得以缓和,全部凭借着程越和宁若雪的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

  那天,刚放学的程越惯常地走向学校附近的甜品店,继续着他试图用小蛋糕小甜点哄好宁乐语的计划,却意外看到了一群到程越学校参观学习的小学生。

  看着一群年龄相似的小萝卜头叽叽喳喳地和同伴们聊天玩耍,再想到总是一个人孤单上着钢琴课、独自坐在路边看人看树看云的宁乐语,程越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不可言说的愤怒。

  那天恰好宁若雪来家里接宁乐语下课,见到程越后就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说自己最近又给程越买了一本习题册,改天给他拿过来。

  程越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开口质问宁若雪为什么一直把宁乐语关在家里,不让她去学校读书。

  宁若雪惊讶地看着他,不赞同地说:“我没有关住乐语呀。”

  她伸手拂了拂肩上的碎发,温柔地看着程越笑了笑,“乐语她爸爸不愿意认她,一直不给她上户口,导致她没办法办理入学手续去不成学校,你怎么能责怪我呢?”

  程越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宁若雪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乐语已经七岁了,到现在还没上户口?那她平时怎么去的医院,怎么接种的小儿疫苗?”

  “小孩子总会生病的呀,随便吃点药捂捂就好了,没必要一定去医院呀。”

  宁若雪不明白程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在安慰他,“没关系的,乐语从小身体就好,没怎么生病过。至于读书的事,等她爸爸想通了认她回家后,就可以带她办手续去上学了呀。”

  “乐语不是跟你姓么?我还以为,她和你在同一张户口本上。”

  没想到宁若雪闻言立刻变了脸色,第一次神情冷淡地看着程越,漠然地说:“她爸爸还没给她起名字,现在叫的这个是她出生后她外公临时起的,算不上什么正式名字。”

  “等我和王伟林结了婚,乐语可是要重新起名,跟着她爸爸姓王的。”

  即使程越自己也是出身于人丁兴旺、关系复杂的大家族,却还是诧异于宁若雪竟然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没再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如往常一样对她颔首打过招呼,就直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再理会宁若雪在身后问什么时候把习题册带给他比较好。

  当晚,程越便敲开程瑾的房门,恳请她想办法劝说宁若雪为宁乐语办齐手续、送她去学校上课。

  程瑾虽然一直都有把宁乐语接到自己身边抚养的想法,只是碍于宁乐语的父母都还在,无法合情合理地去找宁若雪开这个口,此时意外听到程越提及宁乐语至今都还是个“黑户”这件事后,立刻改变了主意。

  某天宁乐语下课后,程瑾特意安排她在楼上琴房里继续练琴,独自下楼找到了带着习题册早早来到家里的宁若雪,旁敲侧击地劝说她尽早为宁乐语办理户口。

  “我知道是王伟林对不起你,但是你也不能这么耽误乐语,对不对?不说别的,如果王伟林知道你把他的女儿养成了一个小文盲,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你?”

  宁若雪有些委屈,“乐语识字的呀,我平时在家都会教她看书写字,哪里就文盲了?”

  程瑾不赞同地看着她,“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在家里读书、认识几个字就行了。现在大家看的都是你的文凭和学历,乐语长这么大连学校的大门都没进去过,就算你天天在家里自己教她,又有什么用?她在别人眼里还是个没读过书的小姑娘。”

  看着宁若雪有些犹豫的神情,程瑾趁热打铁地劝她,“不然你就先把乐语放在我这里,我帮她办好所有手续,保证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安心回临市去,和王伟林把事情都说清楚,做个了断,你看怎么样?”

  宁若雪咬了咬嘴唇,有些不甘心,却又有些心动,“那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让程越和程瑾感到安心的是,宁若雪考虑的时间并不长,没隔几天她就下定了决心,把宁乐语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和生活用品收拾了一下,打包送到了程瑾家。

  随后,宁若雪便独身一人,去临市找王伟林讨说法、要名分去了。而她这一去,便几年都没有再回过洛安市。

  程瑾拿着宁若雪亲笔签名的委托书,四处托人帮忙把宁乐语的名字落在母亲宁若雪的户口本上后,程越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宁乐语去学校办完了入学手续,又带着她到医院从头到脚仔细地做了一遍检查,确定宁乐语没有因为小时候生病而落下什么病根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宁乐语在程瑾家一住就是将近十年的光阴,程越也想办法说服了远在国外的父母,让他长久地留在了洛安市程瑾家里。

  从小学到高中的若干年里,都是独属于宁乐语、程瑾和程越的快乐时光,也是宁乐语有记忆以来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

  直到已经读高中的宁乐语某天放学准备回程瑾家时,被一声不吭突然回到洛安市的宁若雪拦了下来。

  那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都没能等到宁乐语回家,焦急的程越和程瑾不停地打电话问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有没有见到宁乐语,却不知道从宁若雪再次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永远的失去了宁乐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