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走到医院外,初秋的暖阳照在身上,驱散浑身的冰冷,他才慢慢从震惊和恐惧中缓过神来。

  他点燃手中一直拿着的那根烟,深吸一口进腹腔,又吐出浊气。

  刚刚向沈宏承汇报工作的那个下属,身形外表都再平凡不过,普通的长相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记住的特征,是一个在人群中不会被注意到的人。

  但祁寒却对他印象深刻。

  袅袅烟雾升腾而起,祈寒眯起眼睛。

  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被他反复回忆过。

  十一年前,选择继续留在国内读书的祈寒和沈恕刚经历过普通考生眼中炼狱般的高三和高考,拿到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沈恕轻松考上了国内金融专业排名第一的大学,相比之下没那么优秀的祈寒也被蓉城本地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两人本来商量好要一起出门旅行,正式放假后,沈恕却被父亲沈宏睿安排到自家的集团学习,每天和一群已经大学毕业的实习生坐在办公室里,从早到晚忙着工作、开会。

  沈恕对处理与自己年龄不符的人际关系和工作事务仍游刃有余,却忍不住私下发信息跟祈寒抱怨,父亲太过分了,让他在高中最后一个假期做这样简单到没意义的事。

  实在是浪费生命,令人头疼。

  相比无趣的职场,他还是愿意选择待在家中逗一逗自己那个天真单纯的傻弟弟,或是跟好友出门享受大好青春。

  正巧祈寒最近在愁没机会见到沈念,对着手机屏幕犹豫许久,鼓起勇气怂恿沈恕周末逃班,带上弟弟跟自己去参观天文台。

  蓉城附近山上的天文台这周末允许职工家属参观,祈寒为了哄沈念开心,要到三张票。

  他担心极度腹黑的护弟狂魔沈恕识破自己的心思,欲盖弥彰地对他说:刚考完试去海边露营那次,我听小念讲星星,突然对天文学产生了兴趣。

  这样的话在沈恕眼中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再次警告祈寒:我说过,不准打我弟弟的主意,他还小。

  祈寒只得按捺住自己想要表白沈念的冲动,告诉自己等沈恕去京城读书、沈念成年,再把这份喜欢宣之于口。

  尽管如此,沈恕为了让自家弟弟高兴,还是答应下来。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祈寒。

  沈恕打算周末跟父母提出带弟弟去老宅看爷爷。

  沈宏睿是个孝子,知道父亲很喜欢自己的两个儿子,盼着孙子常去看他,肯定不会反驳这样的要求。

  两人只要在爷爷家中陪老人聊聊天下盘棋,哄得老人开心,吃过午饭就可以随意出门了。

  祈寒听后告诉沈恕,他会在天文台附近等二人。

  转眼到了周末,正是七月二十号。

  刚拿到驾照不久的祈寒早上闲着没事做,主动替母亲跑腿,开车去外公外婆家送东西。

  祈寒的外婆养了一只哈士奇,佣人正要出门遛狗,外公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祈寒。

  这只叫小二的哈士奇性格跳脱,出门后时而疯跑,需要祈寒铆足了劲跟在身后,时而又站着不走,任他怎么拽都一动不动。

  虽然是早晨八点,空气中偶尔还有一丝风吹过,但敌不过夏日似火的骄阳,祈寒这一圈下来热得出了一身汗,觉得说不上是谁在溜谁。

  一狗一人沿着蜿蜒而安静的小路往回走,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正拿着手机在打电话。

  祈寒原本不会注意到他,但小二远远看到主人家熟悉的别墅大门,又开始抽风似地撒丫子往前跑。

  祈寒尽力拉住它的同时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恰巧男人也抬眸看向他,四目相对,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让刚刚还觉得特别热的他一瞬间如坠冰窖。

  祈寒见过很多上位者,却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样令人恐惧的眼神。

  他庆幸自己今天因为怕晒而全副武装,是戴着太阳镜和帽子出门的,对方看不到他的长相。

  这让他觉得安全了许很多。

  他努力镇定下来,佯装无事,对哈士奇低喝一声:“小二,不许乱跑!”又壮着胆子扫了一眼男人。

  男人早收起刚刚骇人的气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回了一个寻常不起眼的路人。

  祈寒拉着小二与他擦肩而过,听到身后的人恭谨地对电话另一端低声说:“先生,路过一只小狗……您交待的事办好了……不会说……”

  祈寒皱起眉头,心中的害怕更甚,他直觉对方不是什么好人,担心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会给家人召来祸事,又在外面绕了一圈才把小二送回外公外婆家。

  他跟两位老人打听刚才遇到的人,却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可以讲出来的特征,只能描述为长相十分普通。

  结果二老当然不记得附近住有这样的人。

  祈寒只得放弃纠结这件事,打电话给沈恕,想问他和沈念是否顺利出门。

  沈恕的手机却一直没人接听。

  祈寒联系不上好友,正觉得奇怪,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在那边焦急地确认他是不是没有和沈家的孩子在一起。

  祈寒莫名其妙,回了句是,问她怎么了。

  母亲松了一口气,说新闻报道沈家的车出了严重的车祸,让他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祈寒应了一声,茫然地挂断电话,点开手机搜索本地新闻。

  出现在第一条的通报是‘东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大货车与一辆轿车在十字路口相撞,轿车上两人当场死亡,一人受伤。肇事司机已被警方逮捕。’

  祈寒翻看评论,很多在现场的人留言说轿车是沈家的,死亡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年轻人。

  他心凉了一半,抱着车上人不会是沈恕和沈念的期冀,继续拨打沈恕的手机,希望对方能快点接电话。

  沈恕的手机莫名关机,祈寒几乎可以确定他在那辆轿车上了。

  他默默祈祷兄弟两个都没事,不想相信新闻中提到的两个当场死亡的人中会有他们。

  同时,早上偶遇的男人身影在祈寒眼前挥之不去,他觉得这天发生了太多怪事,决定回家等消息。

  两天后,沈恕和沈家司机在车祸中丧生的消息被确定,受伤的人是沈念。

  在沈家的施压下,警方很快公布了调查结果,这是一场简单且毫无悬念的普通事故,开大货车的司机疲劳驾驶,在十字路口错把油门当刹车,撞上了完全遵守交通规则的沈家轿车,酿成车祸。

  但豪门内部争权夺势、沈家商业对手恶性竞争的流言还是很快在网络上蔓延。

  迫于社会各界的舆论,警方甚至公布了一部分审讯视频,视频中肇事司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祈寒看到这个视频,总觉得哪里不对,经过反复思考,翻看网友的评论,他猛然发现,肇事者面对警方有种诡异的平静,在得知自己撞死的人是蓉城本地最大豪门沈家的公子后,他没表现出悔恨或者害怕担忧,只是安静地认罪。

  等待他的将会是报复、折磨、亲人受到威胁或死亡,他却像是早知道会面对这一切。

  祈寒脑中浮现当日早上遛狗时遇到的男人低声说的那句话,‘事办好了,不会说’。

  他忍不住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又因为觉得太过巧合而匪夷所思。

  但他坚信自己这样的外行能分析出的疑点,警方不会看不出来。

  一周后,沈宏睿夫妻出席爱子葬礼,两人几度哽咽,伤心欲绝,仅仅几天时间就仿佛老了十几岁。

  然而所有人沉浸在失去沈恕的悲痛中,却没人深究他死亡的原因。

  案子居然就这样盖棺定论,当事人沈家保持沉默,没有异议。

  祈寒没料到这件事会如此轻易被翻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参加完好友葬礼,他陷入深深的纠结和迷茫中。

  于情,他应该把自己的怀疑和所见所闻告诉警方,让他们继续调查,但理智告诉祈寒,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沈恕车祸事件真有幕后主使,一个能让豪门沈家缄默的人,会有怎样的能量?

  如果自己想错了,却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会不会引火烧身?

  祈寒担心自己坚持的所谓正义和真相会让亲人卷入不可预知的阴谋中,他害怕有一天沈家发生的变故会发生在自己或家人身上。

  他偷偷去调查过外公外婆所在的小区住有哪些人,但别墅区的户主非富即贵,身份资料对外保密,不会轻易告诉一个高中毕业生,即便他有背景。

  经过几天几夜激烈的心理斗争,祈寒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选择守口如瓶。

  他把自己锁在房中,靠记忆画下了男人的画像,并将听到的话记在一旁,将纸张压在了抽屉最深处。

  祈寒想,即使男人长相普通,他再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不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忘。

  三个月后,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的肇事司机在监狱中自杀。

  半年之后,一直在养伤、没有露面的沈念被送去了美国。

  一年后祈寒偶然再去关注这件事,发现连参与过案件调查的警察都已经调离相关岗位。

  他这才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刻意抹去事件真相……

  烟蒂猛地烫到手指,祈寒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十一年后再见,他终于明白,男人的眼神是亲手杀过人才会有的阴冷凶恶。

  而这十一年里他内心的动摇、犹疑、悔恨……统统变成了真切的软弱和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