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在这?”
于航问的是周文,尽管目光停在束君屹微垂的双眼。
“饭店碰巧遇到,”周文站起来,欲言又止,而后拍拍于航的肩,“走了。”
于航没应声,低头与束君屹对视。
束君屹保持着微仰后靠的姿势看他,大概因为醉意,双眸没有平日的澈亮。
于航在他朦胧而专注的视线中,压住了焦躁,唤回了柔情。
他蹲下身,捧住束君屹冰凉的脸颊,轻声问:
“回家吧?”
***
——小屹,回家吧?
小束君屹穿着病号服,抱膝蹲坐在于航家的铁门外。
刚抢救回性命,从昏迷中醒转,他偷溜出医院,跑来找于航。
他们没有骗他,于航家没有人。
大门紧闭,铁门上锁。
这个社区一共就七套独栋别墅,每栋都隔得很远,没有“邻居”的概念。
小区的摄像拍到了擅闯的男孩,警卫过来赶他走。
小束君屹虚弱得像是要被寒冬的冷风吹散,他抬起头,声音沙哑无力:
“叔叔,这家人,搬走了吗?”
“刚才就跟你说了,前阵子搬走了啊。全家移民,不会回来了。”
束君屹垂下头,声音闷在咽喉。
“不会的,于航没告诉我。”
另一个警卫过来,认出束君屹,劝了半天,束君屹就是不肯走。
他照着束君屹之前登记的访客信息,联系到林欣。
林欣赶过来,红着眼哄他回家。
北川的冬日寒风刺骨,束君屹被林欣罩进鹅绒大衣,迟迟回不了温。
不记得这样偷偷跑出医院多少次,等了多少次,晕倒多少次……
束君屹太倔强,最后被林欣锁在了房间里。
“小屹,”
束君屹平躺在床上,没开灯,房间漆黑,林欣的苦劝带着深重的哀怨和忧伤,
“别再这样了好吗?乖,妈妈很担心你……别再这样了,好吗?”
束君屹没出声,闭着眼泪流不止。
***
便利店外的长椅上,束君屹五脏六腑被酒精烧着,皮肤却是冰冷的。
“你来啦。”
嗓子因为呕吐时的胃酸侵蚀,有些酸痛,他哑声说:
“我等了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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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只要有空,束君屹还是会去旁听培训。
他就是这么理性到冷酷的人。
公私分明。
客观地说,这个软件对BKD很有用,费用不高,操作界面简洁明了,Jennifer的讲解也很清晰透彻。
束君屹拟好评估报告,向领导建议,购买使用这套软件。
最后两天的培训,是软件的额外功能和用户提议。
Jennifer让使用者,也就是结构工程师给出反馈,以便对软件进行改进。
早晨的两小时培训结束,束君屹回到办公室。
下一年的预算需要做一些修改,他打开表格。
***
茶水间,Jennifer接了杯冰水,晃晃冰块,对于航说:
“明天培训结束,去哪玩玩啊?叫上你们同事。”
“你想去哪?”于航对着自动贩卖机买纯牛奶。
“君屹给安排了饭店k歌桌球保龄,让我挑,”Jennifer讲得口渴,四五口喝光了一杯,“我想结束后去酒吧玩!后天周末不上班嘛~大家一起!”
“叫谁君屹?!好好说话,束经理。”
于航弯腰拿出纯牛奶,撕开个口,倒进自带的马克杯。
“别喝了,上回吐人宾馆满床满地,害我收拾半天。半夜麻烦人给你换房间,我回家都快凌晨四点了。”
“这次我会控制好自己。”
Jennifer双手合十,“拜托。”
“你拉倒吧。”
于航拿着马克杯去微波炉那边,摁下加热。
***
“小束啊,”王般般打来电话,“你现在方便吗?能来一下我办公室吗?之前的表格,有些数字我没弄明白。”
“好的王总。”束君屹锁了屏幕,“稍等。”
他打印了一份纸质的表格带上,方便解释数据。
经过茶水间时,听到里边很有辨识度的嗓音。
“你什么态度于航,我警告你对我好一点!我来之前你妈妈特意叫我去你家,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Jennifer故意停顿一下,束君屹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缓。
“她让我把你抓回去结婚,她想抱孙子。”
哗——
文件散了一地,束君屹僵在原地,迟迟没反应过来要捡。
“靠,”微波炉叮了一声,于航拿出热好的牛奶,“我月底回去跟她说,别老拽着你瞎叨叨,你别理她。”
茶水间的西北角和东南角各有一个出入口,于航和Jennifer边说话边从东南口出去,没有看到另一边呆立的束君屹。
束君屹蹲下身,借着捡文件的姿势埋首。
失重的坠落感揪住他不放,束君屹像是被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个透,指尖发麻。
所以Jennifer连于航的父母都见过了。
这样容貌姣好性格开朗的姑娘,父母们都很喜欢吧。
结婚……
生子……
束君屹苦笑。
他一项也办不到。
他在期盼什么奢望什么。
***
束君屹给王般般解释数据,中间愣神了两次。
王般般从没见过他出现这种情况,担忧地问:
“小束,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据王般般了解,束君屹在S市打拼,唯一能影响他情绪的,就是他母亲的病情。
“没有,抱歉王总,”束君屹压抑混乱的心绪,歉疚道:
“这几个地方,我重新解释一遍。”
束君屹走出王般般的办公室,不只是手指,连腿脚都有些麻木。
他顶着张血色全无的脸,缓慢挪步,经过的同事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自电梯出来,束君屹一眼看见杵在办公室门外的于航。
他深深吸气,尽量让自己镇定如常,走过去问:“有事吗?”
“有,束经理,”于航端着马克杯,“给领导送牛奶。”
束君屹刷卡开门,背影清冷,
“上班时间,不要做些不相干的事情。”
于航跟着进屋,牛奶往束君屹手里塞。
“相干啊,”他轻佻笑道,“关心领导身体,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束君屹僵硬地抽回手,“放那吧,谢谢。”
于航这才发觉束君屹情绪不好,脸色也很差。
“你是不是不舒服?”
“于航,我说了,上班时间不要讲不相干的话,做不相干的事。”
束君屹极力让声音平稳,“没什么事的话,请你出去。”
他还是不够理性。
他应该像平常一样打发于航。
不该有这么明显的负面情绪。
于航会察觉异样的。
于航已经察觉到了。
他望着束君屹,小声问:“你在生气吗?我惹你生气了吗?”
他总是这样。
他擅长这样。
伪装成乖顺的犬类,垂头耷耳地装委屈扮小可怜。
束君屹拿他没办法。
他每次这样,束君屹就会心软,生不起来气。
可是,这次不行,束君屹被茶水间的对话刺穿了心脏。
利刃捅进去不算完,还在搅动翻转,剜他的心。
已经和别人到了谈婚论嫁计划孩子的程度,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他很想这样问。
张了张口,发不出声。
他说他在等人。
人回来了,真的是他要等的人吗?
算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问出来能怎么样?
留点尊严吧。
他现在除了名叫自尊的外壳,一无所有。
“我很忙,”束君屹默默屈指,拇指指甲掐进食指指腹,“请你出去。”
“君屹,”于航迈出两步,靠近他,“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束君屹几乎呼吸不能,“不喜欢上班时间被打扰。”
快点出去吧,束君屹攥紧手心。
“你心里好多事,”
于航还捧着马克杯,里头的牛奶已经冷了,他垂首道,
“不愿意告诉我。”
想起什么,复抬起头,“你宁可告诉周文,也不肯跟我讲。”
束君屹克制着颤抖,“你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
于航轻笑,带着不甘和怨忿。
“要我变成心理医生,你才能对我敞开心扉坦诚相待吗!可以啊,我现在就可以去读心理学再转行。”
“于航,”束君屹有些撑不住,他浸在深湖中,于航的声音隔着湖水,忽而清晰忽而含混,听不真切。
“有什么事,下班再说吧。”
“下班你就会搭理我吗……”
于航呼着气,
“这几天你都不爱说话,逗你不笑,做饭不吃,问你什么都不说。”
“你不想说的事,我不愿逼你。”
“怕吓跑你,所以没告诉你……束君屹……”
“我拿到北川一中的档案,里面有张照片,”
束君屹心跳骤滞,听见于航说——
“是我们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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