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何从陪他一起出了门。

  谢望还沉浸在刚刚的谈话里,神情有几分恍惚,看着何从冷硬的侧脸,迟疑道:“我想冒昧问一下......”

  何从脚步一顿,转过身面对着他,神色从容冷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山的母亲是我的继母,所以我们长得不是很像,何况他更像他妈妈一点。”

  谢望怔了一下:“怪不得......”他苦笑道,“北山的性格和你们真的大相径庭。”

  提及晁北山,何从神色柔和了许多,罕见地露出一点笑意:“是,他一直像个孩子。”他低声补充道,“这段时间你的案子可以转给我做,等你回来我们再交接。”

  “好。”谢望深吸一口气,真情实感地说道,“谢谢。”

  何从摇摇头:“只要小山开开心心的,我们做什么都可以。”他深深地看了谢望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可惜,他的快乐不掌握在我们手里。”

  谢望抿着嘴唇,垂下眼睛,睫毛轻轻颤了颤,没说话。

  第二天中午,谢望就登上了飞机。从国内出发,在新西伯利亚转机,在十五个小时候才到达索契。从机场搭班车,颠颠簸簸又是几个小时,才终于来到目的地红波利亚纳雪山。谢望背着行李从车上跳下来,积雪有十几公分高,一踩就嘎吱嘎吱地响。他顶着寒风把手套戴上,牙齿冷得打哆嗦,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地图走。

  巍峨连绵的雪山就在不远处,顶着皑皑白雪在山峰上,陡峭险峻。另一面却是绿草地,泾渭分明的界线把雪山生生劈开,一面春暖花开,一面银装素裹,宛如童话世界。路边绵亘着挺拔的雪松,枝叶捧着雪,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摇曳生姿。日光很晒,湛蓝的天上点缀了几点云,一眼望过去,尽头坐落着小村庄。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谢望就找到了照片上的木屋。顶上刷了红漆,屋顶坡度很缓,托着白雪,宛若戴了个绒帽,窗户上坠着几个小玩偶,衬着深蓝色的窗户沿、黄色的门框,像个玩具房。屋里面开着灯,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倾泻出来,影影绰绰落在雪上,如金沙流淌。

  谢望抬起手,犹豫了几下才敲上去,“咚咚咚”,把寂静打破了。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俄语,谢望听不懂,便没搭话。过了一会儿传来脚步声,门阀从里面被拉开,吱啦一声门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

  谢望看清那人是谁时,瞳孔骤缩,呼吸陡然重了。

  谢望本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先好好打个招呼的,但他太过高估自己了。他几乎是立刻甩开自己背上的背包,踮起脚捧着晁北山的脸亲上去。他发疯似地摩挲晁北山的皮肤,眼神在他眉眼上流连,舌头凶猛地侵入对方口中,缠着他的唇舌不放。他太想他了,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才看见水一样,饥渴地攫取属于晁北山的一切,失去理智。

  晁北山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被强吻了也不挣扎,有点儿懵,眨眼的时候睫毛扫到了谢望的脸。他的鼻子被撞疼了,双手已经放在了谢望的肩膀上,可就是下不去手把他推开。谢望的脸是冰的,嘴唇是冰的,鼻尖是冰的,捧着他的手也是冰的。他的心上人在漫天大雪里走过来亲吻他,晁北山没办法拒绝,他做不到。

  谢望吻他吻得失了神志,几乎不想放开他,晁北山快要喘不过气,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Что ты делаешь?”

  谢望这才想起来不是晁北山一个人在这儿,吓得赶紧松了手,蹭了蹭嘴唇站好。晁北山侧身让他进来,谢望终于看见女人的脸——张扬肆意的漂亮。典型的俄罗斯女人,身材高挑、气质拔群,眉骨高且眼窝深,鼻子挺直,像刀削一般,嘴唇上抹着正红色的口红,艳丽极了。晁北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介绍道:“我妈妈,加莉娜。”他又用俄语对着女人说了句话,指了指谢望。

  谢望连忙用英语打招呼,加莉娜十分热情,颇有兴致地围着谢望转,看得他不知所措。她英语很好,开口就是纯正的美音,讲话语速很快,饶是谢望偶尔有几个单词没听懂。但他知道加莉娜在调侃他,总之说来说去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夸谢望好看,一会儿说晁北山天天念着他,听了一会儿晁北山都有点儿受不了,低声求饶道:“妈妈......”

  加莉娜懂他的意思,一挑眉,照了照镜子说道:“算了,我要出门了,你们聊吧。”她里面穿了一条性感的红色裙子,外面套上羽绒服,关上门转身走了。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房间角落里有个壁炉,木柴被火烧得噼里啪啦,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谢望发热的脑袋已经冷静下来了,面对着晁北山,有些尴尬。他像是被刚刚的一把大火烧尽了冲动和勇气,一时之间竟不敢再上前一步。晁北山和他面对面站着,也显得手足无措,只是眼神一直没从谢望身上离开,安静地搓了搓手。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谢望笑了笑,温声说:“你先说。”

  晁北山吸了吸鼻子,用那双干净的眼睛瞅着他。他穿着一件很厚重的棉衣,头上戴着毡帽,与电视里那些老毛子的形象无差,黑黢黢的眼睛被额发遮了一些,像一只笨熊。谢望被他看得心里发烫,又低声催促了一次:“说话呀。”

  晁北山捏了捏耳垂,那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小动作,鼓起勇气开口道:“你......”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又临时变了话题,软软地问道,“你冷不冷啊。”

  屋里其实很暖和,谢望早就不冷了。但他吞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实话,摊开双手轻声道:“冷的。”

  晁北山低头看着他的手,顿了两秒才把他的手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谢望天生体寒,哪怕是夏天手脚都是冰的,晁北山却不知道,只当他一路走过来冻得不轻,拢着谢望的手凑到自己嘴边,认真地哈了哈气。哈完还是觉得谢望手凉,微微低下头,把谢望的双手按在自己脖子两侧,捏了捏他的指骨,小声说道:“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望冰凉的手紧贴着晁北山滚烫的侧颈,这才觉得真实地触碰到了他,三个月的思念具象到此刻,心里才终于安定下来。他没打算瞒着晁北山,如实说道:“我见到你爸爸和你哥哥了。”

  “我就知道。”晁北山嘟囔着,“每次跟我视频电话,都要说我看起来很难过。我妈妈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说我过的不好。”

  谢望温和地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那北山,你过得好吗?”

  谢望怕他说过得好,也怕他说过得不好。患得患失的心态让他几乎有些害怕听见答案,害怕晁北山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谢望把生活过成黑白色,他离不开晁北山,只能企盼着晁北山也离不开他。

  晁北山避开了他的目光,眼尾泛红,声音顿时哽咽了:“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带着哭腔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

  “对不起。”谢望抱紧了他,眼眶湿了,“北山,对不起。”

  晁北山又在掉眼泪了。其实他已经不怎么哭了,这三个月里,除了第一个月总是哭哭啼啼的,后来他都忍住了。他飞到俄罗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离谢望远远的,好阻止自己憋不住去找他。可只要一见到谢望,他的眼睛就留不住泪,他努力不想让谢望看见自己幼稚的一面,可是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晁北山怀疑谢望是上天派来奉命收集他的眼泪的,要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怎么会这样呢......”晁北山边哭边小声抱怨着,“跟哥哥在一起也难过,不在一起更难过,我该怎么办啊。”

  谢望抱着他,和他心跳共震、悲喜相通。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第一次尝到喜欢的滋味,与此同时又第一次饱受思念的折磨,谢望累积了几个月的欲望像气球一样在此刻炸裂开了。那种欲望不是性欲,是单纯地对着晁北山这个人的渴望,他想碰他,想抱他,想亲他,想和他什么都不想肩并肩待在一起。他自私的行径结下恶果,让全心全意喜欢他的人受了伤害、惶恐不安,让自己经历分别、求而不得,他吃尽了苦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是我的错。”谢望说,“全是我的错。”

  洗完澡,他们并肩躺在床上,盖着一个被子,脚抵着脚面对面说悄悄话。晁北山大概是在这边待得久了,脸上晕着两坨不明显的红色,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谢望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哄小孩子一样问他:“在这里每天在做什么呢?”

  “我在滑雪场做兼职教练。”晁北山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盯谢望的嘴唇,他想亲他,“其他时候都在想你。”他说完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也不对,做兼职的时候,也很想你。”

  谢望把脑袋靠近了些,直到两人额头撞在一起:“我听你爸爸说,你在酗酒。”

  晁北山有点儿慌神,磕磕巴巴地辩解道:“没、没有酗酒,只是每天会喝一点。”

  谢望问他:“一点是多少?”

  晁北山咋舌,他天生不擅长撒谎,被谢望看着更说不出假话,垂头丧气地承认道:“......半斤伏特加。”

  谢望既生气又心疼,不想说重话却忍不住骂他:“身体不要了啊?”他总算明白晁北山丧到什么地步,才能惊动何远和何从主动找上门来,“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酒量很好,喝不醉的。”晁北山揉了揉眼睛,小声说,“我好想喝醉,喝醉的时候没那么想你。”

  谢望的心都被晁北山揪在了手里,酸涩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归根到底还是他谢望造的孽,只好哑声道:“以后不准喝了。”

  晁北山点头,讨好地笑了笑。

  谢望亲了亲他的鼻尖:“想我怎么还不理我呢?给你发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

  “我不敢回,也不敢接。”晁北山懊恼地说,“你第一次给我发消息,我就抱着手机看了一整天。我哥说我不争气,气得要没收我手机,我想着这样也挺好,就给他了。”他用腿轻轻蹭了蹭谢望的,神情落寞,“哥哥,我很没用的,只要接了你的电话,听见你的声音,我一定又会去找你的。”

  谢望声音很紧:“那就来找我啊。”

  “其实我找过。”晁北山偷偷观察谢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想了个理由,找你帮我打官司。可我跟着我哥一进律所就看见那个许律师,我就跑了。”

  谢望觉得好笑:“什么官司?”

  晁北山脸陡然红了,梗着脖子不说话。谢望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倒真的起了好奇心。他凑过去含着晁北山的嘴唇,诱哄道:“告诉我嘛。”

  晁北山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双颊耳根全是红的,低声坦白:“我想说有人拿我的东西不还给我了。”

  谢望没懂这有什么值得脸红的:“然后呢?”

  晁北山害臊地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说道:“然后你就会问我是什么东西,我就说,谢律师把我的心拿走啦。”他悄悄露出一只眼睛,虚张声势地凶道,“你别笑我!我爸和我哥都笑话过了,说我特别土!”

  谢望哪笑得出来,心口窝都被咬了个豁,又痛又暖。他眼底有湿意,强颜欢笑道:“不笑话你。”谢望怕自己真的撑不住掉眼泪,连忙转了个话题,“对了,你为什么不姓何,姓晁啊?”

  “因为我爸爸让我跟我妈妈姓。”晁北山说,“我妈妈自己取了中文名。”

  谢望惊讶:“自己选的姓晁?”

  “对,从百家姓里随便指的。”晁北山笑了,“名字是谷歌的,你猜叫什么?”

  “什么?”

  晁北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晁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