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痴花>第四十九章 痴花尔如荍

  盛星昨儿半夜从城南戏园子回来。

  早晨,太阳斜斜挂着,光芒一片片,落在树上、屋脊上,亦或是穿过透明玻璃窗,在窗户帘子上落规整的几块儿。

  秦妈手上剥着大颗的白菜,她指郑三去菜市选些新鲜河鱼;而穿着白底碎花的单衣的流云,梳了直直一根漂亮辫子,她在围裙上擦沾水的手,然后,闻声去开院儿门。

  江菱月似乎以为走错了,他甚至愕然,转身往巷子的路那头儿看,又看大门上的砖雕,看院当间儿的树,他说:“我找盛星。”

  此时的流云,皱了皱眉,她回忆起这张在陈盘糯桌上新照片儿里看过的脸了,可思忖着,又没再询问任何,仅仅是点了点头。

  说:“先生在,您请进来坐。”

  “我前边儿没见过你呀。”

  不知流云身份的江菱月,不敢轻易问点儿什么,只有真正看着盛星了,他才敢安心。

  流云笑着带他进院儿,又将大门插上,她回答:“我是新来的做饭的,老太太年纪大了,盛先生体贴她,就又找了我来。”

  “哦。”

  “他还睡着,您要坐,还是去卧房里找他?”

  江菱月头顶一片在微风里漂浮的、槐树黄绿色的嫩芽,说:“你不用多管,我进去看看。”

  流云担心是什么不明身份的坏人,即便她觉得江菱月眼熟;可厨屋里的秦妈忽然就冲她招着手,混沌的眼睛眯起来了。

  秦妈问道:“那是谁?”

  “是我。”江菱月用很轻地声音讲着。

  秦妈的脸,在风中僵持了会儿,她半天,不晓得问什么说什么,于是寒暄:“回来了?”

  江菱月拎着纸袋子,一边儿的肩膀上是皮包儿,他走上前来,在刺眼的阳光下头笑,看着秦妈,说:“是,这不是该回来了嘛……”

  江菱月在接受身后流云与秦妈的目送,这像是一个曾经的、普通的归家早晨,他并无陌生和局促,而太急切地要想看着盛星了,因此脚下没停顿就推门进去;显然,屋内温暖的空气凝滞,一切都寂静。

  盛星在床上,边儿上躺着同样睡熟的、稚嫩的李渐宽;俩人,盖着自个儿的被子,一个黑发参差搭在眉梢上,另一个是圆圆的短刺儿头。

  江菱月坐到床边儿上去。

  他没动,像是进了一张色彩发暗的画儿里,他看着睡梦里的盛星,预备用眼神描摹许久未见的这一张脸庞,以及在被子上被衣袖遮住的手,还有呼吸。

  太久了。

  一切都熟悉着,可隔着一段无关任何的、黑暗空虚的时间,因此,此前的见面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江菱月不说话,他的眼底,泛起两抹淡色的红,他的头发长了,比盛星的长,在眼皮上头晃,刺得眼睛发胀。

  江菱月珍视着盛星着平和踏实的一觉,他无法幻想盛星在他失踪的日子中有几夜好梦,他不敢猜想他是否仍旧愿意跟自己好。

  李渐宽这小孩儿翻了个身,盛星立即醒了,即便眼睛闭着,可那只细手摸索上去,帮渐宽掖着被子。

  可被江菱月冰冷的手抢了先。

  盛星在睡梦中被暖热的指头,像磕着了一块儿冰,他皱起眉了,噩梦觉醒般,瞪圆了一双透亮又微肿的眼睛。

  江菱月伸手上去,用那只仍旧很凉的手触碰盛星前额的头发。

  “又是个梦。”早晨,声音是未开的喑哑,盛星甚至忘记眨眼了,他直愣愣看江菱月的脸,轻叹出几个字。

  江菱月从未见过如此迷惘木讷的盛星,忽然,俩人像被框进了各自的地界,彼此相望着,没多少亟待说出的话;江菱月红透的眼睛里,是正热的水,他俯身下去,鼻尖碰到了盛星的鼻尖。

  盛星的脸庞,被几滴他人迸落的眼泪灼烫,他闭上眼了,抬起了下巴,在寻觅江菱月的嘴巴;盛星在这个静谧的春季早晨,尝见种久违的温度触感,像他们的头一回。

  盛星阖住了透红的眼皮,嘴巴往江菱月嘴巴上头碰,想要一下就好了,想要故作安稳地停留,然后离开。

  “你看我的脸,这儿还没长好,”江菱月还在哭,他脸颊上几道泛红的痕迹,清澈又有些明艳的眼睛,被大片的眼泪占据了;就如此,很近地看着盛星,眼泪再迅疾地砸下去,又艰难地露出个笑,“我差点儿死了。”

  盛星肤白的一张俏脸儿,上头晕开的是清淡的红色,就像开在暖春时节的花,他记得他有个名儿,也是花。

  白边红心的香锦葵。

  来了雨的这个午后,已经有了夏季之初的气息,豆大的那些雨珠追跌或是泼洒,浸染着院儿里地上的砖。

  盛星闭着房门,在桌前拎着彩瓷的水壶斟口麦子茶喝,他连着上台几天,早上从城南回来;李渐宽被流云带着,上她屋里玩儿了。

  江菱月去上他的班儿了,在附近卖百货的公司里,他常穿暗灰色一身西服,白色衬衫松两颗扣子,目光神色,与情绪里几分不羁,像什么都没变过,可却的确是新的开始了。

  窗玻璃后的雨幕里,闪来了一个影子,当盛星再转身的时候,却看着江菱月已经站在屋子中间儿了;雨的潮湿味道,沾满室外的空气,也沾了江菱月全身,他随手脱了外衣,丢到圆桌儿上去。

  “这么早……”盛星右手里头还拿着彩瓷的茶盅,他抬起左边儿的腕子,看表。

  这是个暗沉沉的急雨天,似乎又有不识趣的黑云,飞来一片儿挂着,于是看不明晰彼此的脸庞。

  江菱月到床边去坐,他轻飘飘,说:“我刚才翻墙进来……”

  盛星终于,将杯里最后一口水抿完,他走到江菱月旁边儿去,有些讶异,又责怪他:“大门在那儿,干嘛翻墙?”

  江菱月正望向他,恍惚中,仅仅看得到暗光里收敛着的下巴,以及一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盛星知道自己在这短暂的静默之后被抱住了,江菱月的脸,正贴在他扁平的肚子上,闻那里和着体温的、衬衣上洋胰子的味道。

  “大白天……他们都在外头……”盛星难以抗拒箍着他腰的、有劲儿的胳膊,他只得伸一只手,去推江菱月的肩膀。

  雨更大了,于是一切外头的杂音难以入耳,人像是住进个庞大的溪流里,与世隔绝。

  这种贪婪致使江菱月放下全部的矜持,他揽着盛星一把纤细柔软的腰,从狂风暴雨的世界逃走;他抬起眼去,遇上盛星的视线。

  “好……可以,不过你动静小点儿……”他嘴角边儿上,是温柔里带着几分冷清的笑,一动脸,笑又转进光线很浅的暗处去了,另一边儿秀丽的鼻尖轻挑,冲着江菱月眨了眨眼睛。

  脸上红云是锦葵残瓣,盛星在床里与他互相玩弄僵硬的舌根,太沉溺也太久,因此错觉以为一个雨季过去,最炽热的夏要来了。

  渐宽长得大了,于是能使毛笔抹一整片歪歪扭扭的大字儿,他拿着染了彩漆的、四个轱辘的小木车,在大太阳下呆一个晌午。

  俩人预备搬进新买的楼里,此时正在城南,买了堆茶具、架子、杯子和画儿;盛星在洋房二楼的栏杆后面,使一把旧蒲扇,扇着风。

  说:“咱们又花大钱了……”

  江菱月在一楼的厅里,他忽然抬起脸了,人还在沙发上坐着,答他:“角儿应该睡个好地方。”

  他眼里,盛星此时正以种不拘又温软的姿态,在那儿歇着;盛星双颊粉红,是十九岁的好年纪,他穿着件浅蓝色衬衣,也不冲他笑。

  “我一点儿不乐意在好地方睡觉。”不笑有着不笑的好看,盛星放下扇子下楼了,他伸手去拿江菱月泡好的碧螺春,慢悠悠抿一口,再抿一口。

  “你真不高兴了?”江菱月问着话呢,把腿给盛星躺,可那人忽然更低落起来,直直在沙发上跪。

  叹息:“真希望莲香活着……”

  “我也真希望,”江菱月取了手表,把它放到茶几上去,接着,他忽然问起,“那个,流云说是陈盘糯之前家里的人?”

  盛星没愣神儿,几乎是立刻,“嗯”一声然后点着下巴,又伸开了胳膊,搭在江菱月脖子上;俩人凑得近了,呼吸是热的,视线也是。

  外头汽车来了尖长的一腔喇叭。

  江菱月没不悦,他抬起手,用指头拨弄盛星轻微汗湿的头发,再说;“怕不怕是谁派来害咱们的?”

  “可是陈盘糯死在我眼前……”

  盛星将漂亮脸蛋儿凑得近了,他一双葡萄眼里,尽是种焦急的冷酷,他看着江菱月满是疑惑的眼睛,再说:“我怎么着,也算是帮了个他的家人……”

  盛星开始惧怕江菱月或将出口的质问,他汗湿的手在江菱月背后垂下,再攥拳。

  晚春时节涨起的热气不那么厉害,却烫得人眼皮发红;江菱月颤抖的手,把盛星的脸蛋儿捧着了,他没来由地吻他。

  眼珠、舌头、心……一切都热。

  渐宽没玩儿够,流云贴心怕他晒着,于是拿了块儿杨梅糖带他进屋里去;家里只剩下三个仆人与孩子,因此在这个回暖的午后,没什么声儿。

  江菱月带着盛星,俩人逃往城南阳光浓荫与街巷的深处去了。

  榖(gǔ)旦于逝,越以鬷(zōng)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是说——约会相聚的好日子就在今朝,少男越过人群挡住你的道。看你粉红笑脸好像锦葵花,赠我一捧紫红的香花椒。

  深春被几缕凉风延长,暂不会往最滚烫的酷暑里去;气息相掺的温度,绵软似水,澎湃像河,在溺亡了矜持与孤单后,零乱虚弱,彼此,没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