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痴花>第二十七章 雨去让悲凉

  江菱月低下头去,从柯钊手上借了火。

  连日的阴雨在下,断断续续之后又喧嚣起来,成了瓢泼之势;霓虹与水幕交织的夜,在眼前。

  三楼是铺着厚地毯的咖啡厅,暗黄的灯光里头,服务生穿着暗红色马甲与衬衣,步伐规整地过来。

  “喝点儿水醒酒。”江菱月将玻璃杯推到柯钊眼前,轻眯着一边儿眼睛,在吸烟。

  柯钊将烟头放进桌上的碟子里,它还在燃着,闪红黄色的火星;江菱月的眼睛,将顽皮与困倦掺杂得正好,整个人似乎透着秋天的风的味道。

  “困了?”柯钊问。

  江菱月不想直视他难猜的眼睛,于是总瞧着窗外路上交织的人和车,雨的“哗啦”声似乎因为夜而柔软,像是冲着灯火在流淌的溪水,正挂在天地之间。

  他回答:“累了一天,反正是难受,哪儿都难受。”

  柯钊年轻又英俊,身姿被军人的气质浇灌,因此更挺拔了,他瞧人,总有些疏远,可此时明显不同,眼光里有试探与惶恐了,又热情着。

  江菱月吐着洁白的烟圈,他再次指着玻璃杯,说:“喝吧。”

  “烫的。”

  “行……这儿总没楼下吵,你要讲的能讲了吧,我得回去,明儿还忙,”江菱月自然而然没对一个醉鬼客气,他将香烟夹在指尖上,问道,“回家什么的,是什么事儿?”

  柯钊脸靠近了说话,江菱月迟疑着等待答案的瞬间,被掉落的烟灰烫了手背。

  柯钊咬着下嘴皮里侧的肉,看起来那样失措,他到底是醉了,忽然英勇又利落地伸手,摸在了江菱月左脸上;他意乱情迷着,甚至想贴脸上去,满足一时口舌相亲。

  “嘿,干嘛你?没事儿吧。”到底是见世面太多,江菱月一把扯下柯钊的手,话语里头像是快带上脏字;他忙乱又诧异,可最猛烈的感受是想逃。

  柯钊抬着锋利的眉尾,他像势在必得,忽然就绷着脸攥紧了江菱月的手腕,把人推回椅子里去,他看着江菱月头发有些散乱,看着他惊讶无措……居然,又开始疼惜了。

  并且想占有,想以猛烈的情绪去回馈;柯钊藏在心里那么久的话,一时间却有些讲不出,他尽力适应酒后略微倾斜的视野,忽然,不受控制地掐住了江菱月的脖子。

  四周几桌人里,显然有眼睛察觉了他们的反常,可讶异之外,便是探听的兴趣或怯懦,于是没谁过问了。

  江菱月的眼窝湿起来,挣扎着汲取氧气,他只喊出嘶哑的一句:“柯钊你是畜生。”

  “跟我回家吧,”忽然,柯钊用恳求的语气说话,他手没了力气于是从泛红的脖颈摸索到肩膀上去,他闭着眼睛,鼻尖离江菱月的鼻尖很近,说,“别漂泊了。”

  “我有家。”江菱月趁机扯开了他的手,又站起身,往窗边去,能看见的是路旁被雨浇湿的两排树的枝冠。

  再没谈什么,江菱月就走了,他去叫雨天加钱的洋车,要回自己房子去。

  从车棚的一小块阴影里看,世界成了混沌在雨夜里的一团亮点,出了街,一切便开始安静;江菱月终于想通了柯钊那些别扭和明示,他恐惧着,又有些恼怒。

  可怎么着也没想到盛星来家里了,而且烧着一铜壶的热水,把盐、药草和脚盆备好了。他就坐在一楼的厨房门前,翻旧书识字儿,烤一个小小的炭盆。

  盛星透黑的眸子瞧过来,江菱月便要被搞晕,他暂且不顾方才难以言说的烦事,说:“怎么来了?多冷。”

  “我太在乎你了,”他久坐着,有些发呆,眼睛直直往前头瞟,也不看江菱月,说,“有些不好。”

  “我才在乎你。”江菱月挨着他坐下来了。

  盛星翻过又一页书,读一首:“幽梦初回,重阴为开,晓色催成疏雨。”

  “我和别人玩儿着,你都不问一问。”盛星的呼吸阻塞在鼻腔里,后来又哀叹一声,合上了发皱的书,将它丢到凳子下头的筐里。

  电灯算不上太刺眼,正如同滑腻的、黄色的油漆,为视线中的景儿染上颜色,谁也没在看谁了,盛星搓着有点发僵的指尖。

  江菱月悄悄儿咳嗽,他一想起柯钊那些痴缠的心思,忽然就紧张起来,即便在很空洞危急的被动里,却像果真背了德一样难受;他不敢讲柯钊怎么对他,因此对盛星身边亲密的挚友们,批判不出口了。

  他说:“我不想问。”

  地砖上头还有江菱月踩进来的、深色的水渍,带着雨天冷淡的气息,蒸发得很慢;盛星纠缠着手指,一团气涨在心口上进退不得,他忽然冷笑了半声,说:“真把我当个玩意儿……你倒是成爷了,笑脸相迎能换蜜来呢。”

  “你瞎说什么?我在这儿呢,”江菱月脸色染上了冰冷的白,他忽然那么慌,伸手要捧盛星表情矜持的脸,话里头甚至带了鼻音,“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盛星不会让人碰的,他忧心太重,已经站在了思绪崩塌的边缘上,站起身红着眼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说声:“你总知道哄我,别哄我了。”

  江菱月摇了摇头。

  外头雨声小了,只听见房檐上半晌掉一颗水珠,砸在铁铸的桶里,清脆醒人;盛星吸溜着鼻子拎水壶,往堆了生姜和香桂的盆里头浇,太热了,满眼都是乳白色的雾,盛星心口再一阵翻搅似的疼,他忽然一瞬间在痛恨自己。

  “干嘛和你搅和呢,洗脚吧,再打冷水来,早些休息,”盛星眨着红彤彤的眼,将铜水壶拎到厨房里去了,他转一圈儿又回来,站在江菱月眼前头,说:“走了啊。”

  盛星低着头呢,心思太繁重,可表情又那么落寞委屈;江菱月开始发抖了,他居然还不知道盛星在想些什么,柯钊说的那些话,他极其想掩埋起来,而天真武断的李烟光,盛星似乎想张扬。

  “在下雨。”江菱月抓着他凸出的肩骨,又不忍去捏。

  盛星的头发搭在眉毛上,眼睛的轮廓那么柔美明晰,灯下,整个眼仁儿都是透亮的,在眼泪下头,像平铺着日光的湖泊。

  他说:“听见了吗?停了。”

  “晚了,能不能留下……”

  “你现在过得好,不愁吃穿,我想那一定不会缺人,男的女的都不缺。”

  “那好,”江菱月忽然就点着头,他焦急地阖住眼睛,又睁开,说,“现在我问你,李烟光是怎么回事?”

  江菱月觉得滑稽,又痛苦,他压低声音,惧怕一墙之隔的一家子听见。

  “折枝死了,”盛星脸庞都皱起来,眼泪顺着下巴在滴,并且瞬间淌了一脸,他亮堂的嗓子喑哑起来,说,“当初的卢老板,也在哄他的。”

  外头还在飘细细的雨丝,风刮在身上,是带着湿气的寒凉,盛星忽然就带着一种归属的落寞,误以为他与折枝是同路人了,他觉得自己在醒悟的边缘,又因为喜爱而不能释怀,他站在掉了一地叶子的杏树下头,知道江菱月没跟来,觉得猜想都是真的。

  于是没再回头。

  李烟光从巷子那头跑着来了,手上牵着的是穿夹袄举糖棍儿的李渐宽,她额前散落细碎的头发,湿漉漉,又在笑,问:“盛星,怎么了?”

  “我回去。”

  “怎么回事儿?眼睛那么红。”

  盛星不清楚自己的表情多难看,他紧攥着手里一把伞,往路旁退让,也是想让暗处的夜色遮掩自个儿狼狈不堪的脸。

  他回答不出李烟光的问题,无意里看见李渐宽眼睛清亮亮,忽然,小孩儿扑过来抱着盛星的腿了,把糖棍儿塞进他手心里。

  “我不要。”盛星忘却应该如何哄逗他,亦或是礼貌柔和地和李烟光寒暄,他退却着,不知所措起来了。

  李烟光穿着长裤子和夹袄,丝线样的头发随便绑成一根,她似乎在更迅速地成长,总几天一个样儿,更像个漂亮女人了,饱满的颊肉紧致,如同贴着细嫩花瓣。

  可盛星自然无心欣赏什么,恐惧像匕首,此时堪顶在喉头上,人又冷,于是不住地颤抖起来,再道一声:“我走了。”

  盛星把糖棍儿塞回李渐宽怀里,回头离开,李烟光预备喊他,可又住了声音。

  江菱月家的门虚掩着,李烟光抱着弟弟偷瞧,她在外头问:“江先生,我看见盛星了,他眼睛很红……”

  “江先生你都不留他一晚上,天儿多凉啊。”

  说着话呢,李渐宽小手帮姐姐擦额头上的雨珠,江菱月忽然开了门,他语气冷冰冰,说:“有急事儿,回去了。”

  李烟光忽然不敢瞧他的眼睛,那里头颓废、焦虑又阴冷,不知在担忧什么,江菱月很高,似乎要压迫着眼前的一切。

  姑娘冒险再问了句:“他应该是在哭吗?”

  “是。”

  仇恨没有忽然升起,只是,李烟光心里那些隐隐的猜测似乎要被印证,她往后一步,眼睛红了,焦急地咬住下嘴唇,她说:“别欺压他,得钱得势了都别欺压,想想他的好;黑道里头的你,自然有诸多手段……但对他过分了,我舍不得。”

  江菱月倚着门,歪头看她,思虑半天了。

  “欺压和不舍,和你无关。”

  江菱月说完话,就利落地将家门合上,他往里走,盛星倒下去的水在盆里头,仍旧泛着热气,雾蒙蒙,又暖热潮湿。

  忽然,怀中的李渐宽哭起来,他扬起头,用尖锐的声音喊叫,他说:“妈,妈——”

  李烟光多惊慌,她打小儿在巷子里长起来,从未近看过那些传说里凶恶残忍的人,可今儿气急了,数落了五湖园里的江菱月一番。

  小姑娘闭上了眼,她是少女了,快要是青年;她开始揠苗助长,让自己那些初生的担当茁壮起来,心里暗自说的是:为了自己爱的人,一次勇敢的申诉算什么呢。

  甚至,她开始考虑中弹之后的感受,开始遐想五湖园的暗牢有什么刑具……李烟光读文学,她要深思江菱月的迷人皮囊下,是什么形状奇怪的魂魄。

  李太太出来了,把孩子抱去,她穿着夹衣,及一条宽而且长的裙子;并且,还要埋怨李烟光:“说了让弟弟别踩水,袜子都湿透了……烟光,伞去哪儿了。”

  “出门没带伞,妈。”

  “你刚和江先生聊天儿呢?”

  “问他件事儿。”

  李太太停着了脚步,她回过头看着在锁门的李烟光,忽然压低了声音,说:“盛星跟你爸爸说了,后天没雨的话,他要去千秋山上,去寺里。”

  李烟光用戴枚银镯子的手腕蹭着衣襟,忽然,胸腔里什么翻滚或是发皱,难言地,她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