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是楚无咎的朋友,来看望他……证明?”宁承想了想,从手机里翻找出高中合照,“这个可以么?”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交谈声,真真切切地落进了病房内每个人的耳朵里,陈明沂直直地盯着门外,眼睛眯了眯。

  黄金和123的交谈也因此中断。

  黄金凝神去听,最后表情沉重地问道:【这些人都是……】他指的不仅是走廊上那个声音悦耳的年轻人,更是这个房间里他不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什么来头?】

  123:【女主角,以及备选男主们。】

  这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123介绍道:【坐在你对面的是十号,沙发上的是八号,刚来不久一句话没说的是七号。门外那个的身份比较复杂,我说之前你做好准备别表情太大露馅了……】

  123还没说完,新的来访者走了进来,同样的年轻英俊,长相斯文。

  陈明沂离门口最近,黄金来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讲,然而现在,他开了口:“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都来了,无咎知道了,或许会很高兴。”

  他表现出了生动的苦恼,内核却是在阴阳怪气。这种态度并不正常,但世界上古怪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和陈明沂不熟悉,无法分辨是他本身性格偏激说话难听还是在影射什么。但他们不会选择在楚无咎生死未卜的时候和他的朋友吵架。

  苏雪茶抿了抿唇。她裹在不合身的西装外套里里,黑发微乱,狼狈得像被暴雨淋湿的幼鸟。

  即使苏雪茶自己心里也清楚,楚无咎不会因为她一直坐在这里而好转,可她根本不敢离开。

  她离开之后万一别人想要伤害他怎么办?这群心怀鬼胎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害他入院的大明星,以及关望津——这个突然消失在楚无咎记忆里又再度出现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间病房里的?

  她不敢走。

  宁承仿佛看不见陈明沂的攻击性,礼貌地打了招呼就从他边上掠了过去,站在黄金身后。宁承将手轻轻搭在黄金肩头,仿佛两人很熟稔似的。

  黄金的脑袋上冒出无形的问号,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为什么表现得好像他们两个很熟似的?

  123:【……!他要干嘛!】

  【我也想知道。】黄金说。

  下一秒,黄金便明白过来宁承此举不是在套近乎。一股奇特的能量波动传递过来,黄金瞪大了眼,不解道:【他身上怎么会有能量?】

  宁承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黄金僵住不动,他像是传递这股能量的一个媒介,汹涌磅礴的力量顺着他这个中转站,通过123再传递给楚无咎。

  黄金听着123姗姗来迟的解释,方才知道宁承居然也是锚。宁承被迫滞留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在他看来简直像是玄幻小说一般闻所未闻。

  黄金推测,宁承的任职时间肯定在他之前,说不好甚至可能是第二纪年的员工,只有他们才会认真遵守员工手册上的每一条守则。

  楚无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起来。他的状态因为这股能量好转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这点进步已经把他从命悬一线拉到苟延残喘的边缘了。】黄金喜不自胜。

  能量流过黄金的身体也给他带来轻微的眩晕,等他稍微缓过来一些,宁承示意他去外面详谈。

  123感受到黄金的犹疑,说:【去吧。或许他有办法帮我们。】

  ***

  纷乱的记忆将楚无咎拖进虚无的泥潭。

  楚无咎并非对外界的动静毫无感知。被推出手术室后他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能够听到轻微的交谈声,感受到自己缓慢搏动的心跳,以及……关望津握着他的手时从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暖而熨帖。

  123持续不断地对他进行呼唤,楚无咎全都收到了,只是没有办法给予回应。

  与此同时,他同样困囿于记忆构筑出的深渊之中。

  在很久之前,楚无咎对123说了谎。

  搭档之间,坦诚是美好而重要的品德。这是写在第二纪年版本的员工手册上的一句话,无数人将其奉为圭臬,楚无咎也曾对此深信不疑,知道他对123说谎,他才开始思考那些看起来合理的,但实际上却另有深意的规章制度。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123给予了他很多帮助,甚至会为了他背着总部给他开后门。他们俩建立起非常深厚的革命友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再好的朋友和搭档之间也会出现分歧。

  123说,他不应该掺和进小世界里那些配角无法扭转的命运。

  这意味着楚无咎得对他们的死亡无动于衷。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他和小世界中的角色短暂地成为了朋友、亲人,又或者其他无法割舍的存在,但他还是要冷眼看着他们去死。

  这太残忍了。

  楚无咎做不到。

  他第一次背着123违规就是为了剧情中必死的少年将军。既定的命运在楚无咎看来并不是不可抗争的东西,否则小世界主线根本就不会偏离,□□员的存在也变得毫无意义。

  那天晚上无月无风,天气恶劣,少年将军在营帐外等他,仿佛对楚无咎没有提前声明的拜访早有预料似的。

  他一身月白衣衫,临近京城,他未着战甲,身形颀长,面庞如玉,恍然如谪仙之姿。少年将军年岁不大,不过双十而已,却已经征战沙场多年。

  楚无咎颤声说:“应诏回京,你会死。”

  或许他会因为泄密被总部惩罚,可是楚无咎当下只想顺从自己的心。少年将军为国为民,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他不该不明不白地死在政斗里。

  他活下去,能救更多人。

  寒风中,楚无咎仅着单衣,墨色长发拂过少年将军指尖。白皙而稚嫩的一张脸,会让人想起世家贵族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又或者心怀壮志盼望着考取功名的俊秀书生。可将军记得,他分明是二皇子的客卿,朝中多少大臣说他心机太深,善于算计。

  这般有城府的人,为什么还会像孩子一样天真呢?

  将军哑然失笑,表情认真中又透着柔软。他轻声说:“我知道的。”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楚无咎是为了二皇子才来到这个小世界的。谏言平乱,治理水患,他把这个世界的男主角往帝位上推,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任务结束在即,楚无咎却对剧本上没有着墨多少的将军动了恻隐之心。

  “回去吧。”将军垂下眼睛,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为我担心。”

  他知道楚无咎是什么意思。楚无咎不想他死,他又何尝有选择?

  两人彼此都无比明晰知晓对方心中所想,楚无咎说服不了他,将军也没有办法残忍地要求好友看着自己赴死。们俩虽然身处不同的阵营,却在征战中结下深情厚谊。

  将军的选择,是要忠义两全,饮下鸩酒,全最后一点君臣情分。

  将军不是愚忠的人。

  只是他知道,如果他活下去,可以救很多人,他死了,依旧是为了救更多人。

  楚无咎喉头动了动,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将军分明年岁还不大,这些年的征战与风霜雨雪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使得他再也看不出当年泼天富贵娇养出的恶劣习气。他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利剑,收刀入鞘时也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冽感。

  “好了。不回去也没什么。”将军爽朗地笑了起来,“不如一起喝酒罢?”

  关望津感受到被自己包裹在掌心的那只手忽然收紧了。他往病床上看去,楚无咎的额头出了层细汗,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颤动。

  仪器上的数值平缓正常。

  苏雪茶紧张地扑到床边,“这是怎么了?”

  司羽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的慌乱显而易见。

  只是做噩梦了而已。陈明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放心,却还是随大流地表示了对楚无咎的关心,而后道:“我就去找医生。”

  耳边是现代化的词汇,诸如“数值”、“医生”、“心电图”,眼前却又是另外一副景象,二者完全割裂开,让楚无咎觉得痛苦。

  朝臣在大殿上慷慨陈词,用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来掩饰对权力的渴望。二皇子在楚无咎的劝说下意图施救却不得其法,他是善良、正直的男主角不假,却不会为了搭救别人把自己搭进去。

  喧嚣之中,好像一切已经提前尘埃落定。楚无咎明白,待到将军回朝,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123被楚无咎支开留在二皇子府中。

  君臣相见时,楚无咎就站在少年将军身侧。这场见不得人的鸿门宴,围观的人寥寥无几。楚无咎透明如风,一言不发地看着将军执起酒杯。

  他透明的指尖拦了一下,将军感受到这份阻力,愣了片刻。这并非是那杯鸩酒,将军吞下酒水,将酒杯放在桌案上,宽袍大袖的遮掩之下,楚无咎将手指挤进他的掌心。

  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小新人,能量不够,开辟和将军的单项通话都做不到。他只好认真地在对方掌心落笔。

  【我、是、楚】

  写一个字顿一下。

  楚无咎连名字都还没有写完,将军就已经知道是他了。掌心微微收了收,楚无咎将其撑平,又接着往下写,将军却把他的手指捏住了。

  这是不愿意交流的意思。

  楚无咎气得挠了他一下。

  皇帝送了鸩酒上来。

  楚无咎早就替换了酒水,将军可以不用死了。假死药配合楚无咎安排好的人手,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楚无咎甚至没有把二皇子掺和进去,就顺当地救下了将军。在这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摆在案前的是鸩酒、白绫、匕首。剧情里,将军选了酒。

  将军的手从酒杯前略过。

  他拿起了匕首,送进自己的心口。

  血液恍惚溅到了楚无咎身上。

  他的眼泪,也被牵引着落了下去。

  楚无咎的手还在将军掌心里。他倒了下去,提着最后一口气儿,在楚无咎掌心落笔。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