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关望津而言,日子没有像小李说的那样越来越好。

  一觉醒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薄薄的眼皮和脸颊之上。他不禁避开阳光的刺激,把脸埋进被子里。

  闹钟一响,他便结束了短暂的赖床时间,爬起来去厨房里做早餐。

  早饭端上桌时他方才意识到不对。楚无咎的房间里很安静,自始至终没有传出一点响动,关望津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他敲了门,忽而茫然了。

  没有人开门。

  将近一分钟的沉默里,关望津想了很多。

  然而脑海中的一切,在打开门的刹那化为大片的空白:床铺整齐,干净而空荡的卧室里唯独少了主人的身影。

  楚无咎去哪里了?

  那股盘绕许久的不祥的预感终于在此刻变成了现实,他松开门把手,浑身的力道几乎散尽。

  比意识到楚无咎不辞而别更痛苦的是,当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终于迟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心。

  那是有如蝴蝶在胃里扑腾的感受,当他在剧烈的疼痛和晕眩中见到楚无咎的第一秒,他周身的时间暂停片刻。

  关望津的时间为楚无咎暂停。

  ***

  “是啊,我走了。这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吗?”

  楚无咎坐在高铁上给黄金打电话,车窗外是向后极速退去的绿树和低矮的小屋,湛蓝的天空有着最纯净的颜色,如同画卷。

  黄金对他的勇气表示欣慰:“我还以为你还要再扭扭捏捏一段时间,才能从繁忙的日程中挤出一段空闲的日子,没想到你这次这么……破釜沉舟,连工作都辞了。”

  “毕竟这件事情可关乎到我的脑子,我不得不慎重对待。”

  挂断电话,一股困倦翻涌上来。一晚上没睡好觉,再加上凌晨爬起来赶车,楚无咎打了个哈欠。

  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漠然地看向窗外,绿树蓝天,风景秀丽又平常,于楚无咎而言却是格外难得的景色。

  恍惚中他想起被困在家中的日夜,有多少次他从窗户那里往外看,小区的高楼矗立在眼前,零星的一点绿色像画布上的一条细线,从窗户的这一头流淌到另一边,而后就没有了。

  那是一种明明处在人群之中却好似身在孤岛的感觉。

  又想起关望津把计划书推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们出去玩一玩吧。就当是陪我好不好?”

  时间过去这么久,这副场景却好像是在昨天发生的。楚无咎记得关望津说这句话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记得他温柔的眼睛。要多敏锐和慈悲的心,才能察觉到一个不熟悉的人难言的孤独。

  楚无咎拒绝了。

  但他其实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声的“好”。

  关望津柔软的笑容消失了,嘴角下垂,眼神看上去很是不满。楚无咎知道这是幻觉开始的征兆,因为关望津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身影也像褪色的画,消失在记忆的画框里。隆隆驶过的高铁,窗外明净的天空。

  在幻想中的,家里的阳台上,楚无咎同样隔着玻璃看天,一点点蓝色映在瞳孔里,这样的天是有形状的,有边际的,像挂在天上的一幅画。再好的画作看久了都腻味。

  那原本是楚无咎买下来当做“家”的地方,却意外地变成用善良围困住他的牢笼。

  在从北城快速靠近西城的这么一段路程中,他忽然想明白了。离开了困住他心灵和思想的牢笼,属于楚无咎的思想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一号,想起一切的不幸运的第一个案例。

  ***

  他遇见一号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夜。

  那时候楚无咎刚来北城工作不久,对于周围的事物还不算熟悉,勉强脱离了之前的生活节奏,努力跟上一个从未到访过的城市的步调。

  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好在有不错的邻居。不过住在他对面的小姑娘学业繁忙,忙着忙着回家的时候也少了。

  苏雪茶很不好意思地对他道:“之前买下房子是想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哪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这里都快变成我的小旅馆和衣帽间啦!”

  最后只剩下楚无咎和小区的流浪猫比较熟。

  天气冷了,流浪猫喜欢跑到车子底下取暖。楚无咎和这只除了喵喵叫其他什么也不会的橘猫生出了感情,怕它出事,于是象征性地上供猫罐头,询问小家伙愿不愿意和他回家。

  橘猫吃完饭就倒地,对他露出肚皮。

  遇到一号的那天,大橘的猫粮吃完了,楚无咎出门给他买罐头。回家的路上就看到有人倒在路边,西装破破烂烂,浑身是血。

  伤成这样,那人居然还有力气恳请他:“请、不要把我送去医院……”

  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医院里有他的仇家不成?

  楚无咎想不通。不过他不通医术,加上毫无顾忌地把陌生人带回家显然也不是他的作风,打120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比救护车先到的是一辆平平无奇的汽车。而后的记忆渐趋模糊,楚无咎大约记得,他在原地等待,一抬头看到的非但不是救死扶伤的医护工作者,眼神冰冷的高大男人用打量货品的眼神打量他,语带惋惜:“下一次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而后他头部一痛,想来是陌生男人的手下从背后给了他一闷棍,从晕眩再到四肢冰凉,只需要一场掩埋一切的大雪。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楚无咎心想,大橘还饿着肚子呢。

  不知道这只呆头呆脑的小猫咪,有没有办法自己找到晚饭吃。

  如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个冬夜,或许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虚空之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了楚无咎不断下坠的灵魂。

  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如是询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选择?”

  楚无咎心想,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他没有疑惑太久,再次睁开眼睛时手里提着给大橘买的猫粮,被扑面而来的凌冽冷风冻了个激灵,有些困惑地看了眼略微阴沉的天色。

  好像要下雪了。

  他应当赶快回去给饿得喵喵叫的大橘喂饭,而不是大冷天突发奇想站在马路边吹风。

  他把一切都忘了个干净,可是身体里趋利避害的本能永远都在,这让他在再次听到一号拜托他不要将自己送去医院时下意识地做出了利己的抉择。

  “喂,你别晕啊。”楚无咎蹲在一号身侧,不知该如何下手。他把猫粮夹在胳肢窝里,腾出两只手去搀扶一号,轻轻动作几下就看到他身上的黑色西服几乎被血浸透,吓得几乎不敢再动作。

  “……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虽然穿着打扮贵气成熟,但脸明显还是小孩子的脸。说是十几岁好像也很符合,真要把半大的小孩丢在路边,楚无咎还真没这么狠心。

  脑中啥时间冒出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猜想。总不至于是被仇家追杀吧?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大街小巷上三步一监控,十步一保安,举头三尺有电子“神明”。

  更加严峻的问题出现了。楚无咎心想,他该如何在不惊动监控摄像头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带着这人从门卫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小区?

  睫毛上忽而落下一片雪白。

  他眨了眨眼,微凉的感觉被高温化开,楚无咎抬头,片片雪花蹁跹而下,竟是下雪了。

  硬着头皮把人扛起来,楚无咎嘀咕:“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一路可真是顺利到不可思议。

  无处不在的监控和爱岗敬业的保安在这个下雪的日子神隐,平日里会在这时候出来遛狗的邻居也好似畏惧寒冷,不见了踪影。楚无咎走过栽着常青树的小路,只觉得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回到家后稍微有了点人气。

  大橘在门边喵喵地骂着难听的脏话,楚无咎把一号扶到沙发上,给小家伙倒猫粮。她好不容易从客厅里翻出基本派不上用场的家用医疗箱,一瓶瓶地翻开药物是否过期。

  “乖乖吃饭,哥哥有事要忙啊。”楚无咎搡了搡大橘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听取喵喵骂声一片。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黄金的电话,轻轻的嘟声响过,楚无咎不太好意思地开了口。他按照黄金的口述帮一号处理了伤势,一直在客厅守到后半夜,发现人发了烧。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直到半夜他还守在一号边上,唯恐他出了什么意外。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时,他有史以来最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终于过去。

  一号的烧退了。

  楚无咎累了一晚上,天色即明时中一班忍不住睡了过去。当他再度睁眼,一号安静地看着他,英俊的面庞显露出一点惶惑:“你是谁?”

  大橘饿了,蹭到他腿边喵喵叫。楚无咎睡得迷迷糊糊,思维有些迟缓,本能地揉了揉摊了一地的猫饼。

  他温吞地做了自我介绍,一号安静地听完了他的一席话,歉然中带着紧张与惶恐。

  “我不记得我是谁了。”

  事情到这里变得极为棘手。楚无咎明明有八百中得体的应对方式,无论是立刻给120打电话还是联系当地警察局,可他偏偏被世界意识蒙蔽了心神,作出了最不利的选择。

  他温和地宽慰道:“现在不记得也没关系,也许过几天就想起来了呢?如果不介意的话,就现在这里住下来吧。”

  ***

  回忆起往事,那条被世界刻意藏起来的思绪在此刻变得明晰。高铁即将驶出北城,可那股诡异的极寒再度出现,楚无咎明白自己的尝试又一次化为乌有,即将归零。

  他木然地闭上眼睛,等待极寒和眩晕过去。

  再度睁眼,楚无咎坐在床边,打开的行李箱中塞满了衣服。

  明明这一次,他谁都没有见。无论是关望津、司羽还是霍璋,他都已经极力避开他们,却还是没能成功离开北城。

  夏天的阳光何其温暖,楚无咎沐浴在晨光里,如坠冰窟。

  门被轻轻扣响,随后响起关望津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他来做什么?

  楚无咎瞥了一眼床头闹钟上的时间,而后回答:“进。”

  关望津走进来,米色居家服衬得他比初见时温柔不少。刚认识的时候,他表现得那么冷漠寡言,像个脾气很差的臭脸男模。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楚无咎看到了隐藏在冷酷外表下,关望津温和与柔软。

  就比如此时此刻,暖色居家服与柔顺的黑发,架在鼻梁上近视眼镜,生活化的打扮有一瞬间壤楚无咎生出错觉: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然而实际上,他们才遇见不过一个月。

  青年抬头望来,那层笼罩在他面庞上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瞬,关望津难得窥见如此景象,楚无咎温润的眉眼展露在眼前,眼神中含着深刻的疲惫。

  他的心像是无形中被刺了一下,微疼。

  但那或许只是眼花,楚无咎从未露出过任何脆弱的表情。

  关望津轻声说:“我想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