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计划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大清早,楚无咎开车送关望津去警局。坐在车上时,二人可谓是严阵以待,警惕着随时有可能会再次出现的大雾。

  可直到抵达目的地,他们所畏惧的情况都没有发生。楚无咎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被他亲手送进警局的房客,来来回回已经有十个人,报案流程早就走得熟极而流。

  值班警察也早就眼熟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善良普通人,冲他点头:“来了。”

  仿佛出现在这的是他刚刚结束休假的同事。

  关望津本能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出于对楚无咎雏鸟情节一般的信任,他没有深究,非常配合地走完了流程。

  “接下来就只能安心在家里等电话了。”

  虽然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消息。

  楚无咎调转车头准备回家,关望津坐在副驾上,闷闷地转过头:“我们就这么回去了吗?”

  “嗯?”楚无咎没懂他的意思,“不是已经带你去过菜市场了吗?”

  隔天关望津点名药的食材已经买齐,家中生活物资充足,暂且没有什么短缺的。这样的情况之下,楚无咎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他的眼眸里倒映着明显的疑惑,让想要开口询问的关望津哽住了,以至于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要戳破表面上的平静。

  关望津和楚无咎相识,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可以说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

  “今天是周日。”关望津放慢语速,试图从一片模糊的马赛克中去捕捉他面部肌肉最细微的走势,以此在脑海中拼凑出楚无咎此刻的情绪:

  平静的,疑惑的,耐心等待着并不熟悉的房客对他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提出质疑。

  “昨天你就把工作都做完了。或许我们今天可以,在外面玩一会儿?”

  楚无咎家里很空,肉眼可见的娱乐设施几乎没有。他不打游戏,不看电视工作结束之后通常选择发呆或睡觉。

  昨天晚饭过后,楚无咎回到房间里,居然像木偶一样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呈现关机之后的漆黑,造型简单风格冷淡的小夜灯也没有打开,只有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芒。

  只有楚无咎只身坐在这样寂静之中,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关望津切好了饭后水果送进来,看到的就是背对着他的单薄身影。他就呆坐在那里,仿佛是没有得到命令就永远处于待机状态的机器人。

  楚无咎孤独背影,如同一张照片上静默的鬼魂。

  听到这个提议,楚无咎扫过他额头的纱布,没有立刻同意或拒绝,而是说:“你的伤还没好。”

  关望津一时想不出好借口,“噢……好吧。”

  回到家里,关望津再一次找到借口,准备敲响主卧的房门。手指落在门板上的前一刻,楚无咎拉开房门,毫不意外地对他道:“进来吧。”

  楚无咎走在前面,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关望津自然地坐在了奶黄色沙发上,很大一只,陷下去之后乍一看酷似奶黄包里溢出的流心。

  他自然地看了一眼桌面。笔记本合上,应当不是在工作。

  楚无咎看见他故作自然地探头探脑,心里又无奈又好笑。他倒是没有感受冒犯,只是对于关望津小孩似的敏感和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有点招架无力。

  他敲敲桌面,“回神了。”

  关望津眼神亮晶晶的,“唰”地一下看向他,半点没有被正主抓个正着的羞愧。

  他直白道:“你天天这样闷在房间里不好。”

  楚无咎失笑:“现在是大夏天,外面热成这样,你想让我去哪玩呢?”

  “已经快要到秋天了呀。”关望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遥控器,献宝一样送到楚无咎面前,“不出门也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嘛,总之不要老是待在卧室。不如,一起看电视吧!”

  关望津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说服楚无咎出门不太容易,让他走出房门的难度会小很多。

  楚无咎稍加考虑,居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似乎也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什么节目了,他来了点兴趣,兴致勃勃地问:“你看过《海绵宝宝》吗?”

  自己发出邀请的语气真的很像派大星问海绵宝宝要不要去抓水母。楚无咎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不自觉地展露笑颜。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是没有的。”关望津认真回答。

  两位年龄加起来大约有五十岁的成年男人坐在客厅,联网后在电视机上翻找《海绵宝宝》。在记忆里,这部动画在他年轻时还很时兴。然而三分钟后查询无果,楚无咎有点愣神,半晌没有出声。

  为什么会没有呢?

  对于这个结果,关望津也是始料未及。

  好不容易把人劝出来,关望津不想楚无咎再一个人闷闷地缩在卧室静坐,心里稍微有点着急,但面上不显。

  关望津刻意扮乖的时候笑起来很漂亮,俊美五官中冰冷的感觉被一下冲刷干净,只留下最纯粹的好看。他看不清别人的脸,对自己的容貌却存在着最基本的认知,关键时刻出卖美色的事做起来得心应手。

  “《海绵宝宝》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看的。我能申请看一些大人应该看的东西吗?”他俯身凑近楚无咎,不自觉地露出了近视眼想要看清远处的事物时微微眯眼的样子,隐隐抓住楚无咎马赛克面具后的退让,心中升起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欢欣。

  突然拉近的距离,加重了关望津昳丽容貌的冲击性。楚无咎的目光划过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

  楚无咎笑着把他推远,纵容道:“想看什么,自己调吧。”

  他其实有些落寞和疑惑。记忆中家喻户晓的动画片居然遍寻不得,楚无咎想不通,便不再想了。

  他把挑选影片的任务交给关望津,索性偷个懒。

  被这样亲昵的笑容晃了眼,关望津捏着遥控器,面色如常,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隐藏在黑发之下红透了的耳尖。

  ***

  虽然第一次被楚无咎以天气热为名推脱过去,在往后的日子里,关望津却没有气馁。

  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关望津却已经察觉到,楚无咎是个别扭的性子。面对他的外出提议,关望津分明看见了楚无咎眼中的意动,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计划一场出行不算是简单的活计,场地、天气、性价比,桩桩件件都要好好考虑。

  他最好了最充足的准备,像对待工作一般认真拟订了数个备选方案,装订成册,摊开在楚无咎面前。

  他兴致勃勃地指着图册伤的图片,介绍道:“我做了很多的功课噢!你看,这个地方在北城郊区,开车去不算远。而且冬暖夏凉,不会晒着你。”

  “还有这个地方……”

  他考虑了很多因素,策划得堪称完美。

  楚无咎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就很难说出口了。

  小狗一样期待的眼神。

  他其实也想出去。

  但这是不可以的。

  “对不起。”楚无咎站了起来,继续寻找一个借口转移话题。但他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那些敷衍的理由,比起直白的拒绝还要不尊重。楚无咎不想用借口打发他的好意。

  “没关系的。”

  他隐藏在无言之中的为难,关望津看得清楚。他的本意是希望楚无咎能够开心一点儿,而不是让他陷入更糟糕的情绪。

  “你最近比较忙嘛。”关望津给他找好了借口,“以后会有机会的。等你稍微空一点儿……我们再出去玩。”

  饶是这样的场面话,关望津说出口之后也要再思量一下。他不知道楚无咎百般逃避的究竟是什么,找补一句:“好吗?”

  浓密的睫毛微垂,思略良久,楚无咎轻轻地道:“……好。”

  ***

  晚上七点,北城大酒店十三楼。

  打扮温雅的白衣侍者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中穿行而过,个个训练有素,礼仪得当,行走间静默无声。

  苏浅浅站在宴会厅门口,将里头的景象收入眼中,喃喃道:“霍璋怎么还没来。”

  友人放下手机,侧头向她看去。苏浅浅身着红色礼服,露出线条格外优美的肩颈。合适的妆容和贵价香水将她包裹妥帖,今晚的宴会上找不出比她更美丽的女孩。

  她无疑是今晚的主角。

  “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宴,别着急。”友人宽慰。

  为了准备订婚,苏浅浅忙前忙后小半个月,可谓是费劲了心血。

  “这是我第二次订婚了。”苏浅浅抚摸着胸口深红的宝石,颜色如血一般,其实并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这次再出现什么意外……”

  “不会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需要等你未婚夫过来,宴会开始,你们会成为宾客口中的佳偶。”欧阳曦强硬地扳过苏浅浅的肩膀,迫使心神不定的苏浅浅凝视着她,“你和霍璋会在之后顺利完婚。霍璋不是李听寒,他不会被苏雪茶抢走。”

  苏浅浅用了极大的力气,抓住胸口那块价值高昂的宝石。

  这是霍璋送给她的礼物。

  是一种示好。

  但这种示好是对着苏家的,而是对着她爸爸,并不一定指名道姓地落在她苏浅浅头上。

  欧阳曦继续道:“昨天你不是带着霍璋见过苏雪茶了吗?他并没有对苏雪茶表现出任何好感。”

  那场女孩们的下午茶,欧阳曦也参与了。她全程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高大而沉默的男士身上,从他毫无差错的一举一动中冷静地分析他对在场所有女士的态度,以此在心中悄悄计算婚后她的好友可以取得多少的利益。

  “可他同样看上去对我很不耐烦。”苏浅浅苦笑。

  她倒宁愿霍璋是个好色之徒,起码她还有能力拿捏他。可令苏浅浅危机感爆发的是,霍璋谁也不喜欢,身边没有任何女人。

  这也代表着,无论选苏雪茶还是苏浅浅,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有什么的?你又不喜欢他。”欧阳曦道,“他对你是什么态度并不重要。你们是商业联姻,决定订婚之前也说过,婚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你到时候有钱有地位,出个三瓜俩枣买一段对你一心一意的爱情,不比你在苏家拼死拼活当牛做马,和你姐姐争那点家产要来的好?”

  那些道理,苏浅浅都明白。

  “可问题是,霍璋有的挑,我却没得选。”她闭了闭眼,欧阳曦才惊觉她浓妆之下也掩盖不了的疲惫,并不应当属于这个还在上学的女孩。

  谈到要紧的地方,苏浅浅和欧阳曦避开人流,来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夜间凉风习习,不断有电梯到达的叮咚声轻轻响起,像一段无名的音乐。

  “我不是苏茂生亲生的,又是跟着妈妈进门之后才改的苏姓。”苏浅浅深吸一口气,“苏雪茶叛逆,和苏茂生不对付,可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不觉得李听寒当年有多喜欢苏雪茶,可能在他们这些外人眼中,亲生父女的利益关系要更加密切。继女受到再多宠爱,终究比不过亲生女儿。”

  李听寒是苏浅浅的第一任联姻对象。在两家商议好订婚的前夕,他却莫名其妙地反悔,声称喜欢上了苏雪茶。

  欧阳曦对苏浅浅所讲的并不意外。她俩认识十余年,交情非同寻常,无话不说,彼此之间几乎交付了所有的信任,比明面上的某些亲人还要亲密。

  “李听寒眼睛瞎了,苏雪茶也看不上他。或许冥冥之中都是报应。”欧阳曦冲她扬了扬手机,聊天记录显示苏雪茶已经抵达酒店一楼。她笑了笑,说:“把那个人渣忘了吧,他不值得。”

  苏浅浅双手撑在露台边缘,习习凉风吹动她精心打理的发丝。她俯身看向楼下,视线逡巡,身着黑色西装的青年走进她的眼帘。

  很文气的一个男人。看着二十来岁,衣着只能说是得体,并不昂贵。他若有所感,抬头望向十三楼的位置。

  一张大学生一样的脸,应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

  苏浅浅指了指那人,问欧阳曦:“他是今晚宴会的宾客吗?”

  欧阳曦失笑,亲密地揽住苏浅浅的手臂,“有没有搞错啊?你的订婚宴,却来问我那是不是宾客?”

  苏浅浅也笑了。

  很明媚漂亮的笑容,小女孩一样的狡黠。

  “我知道那不是我们邀请的客人。”苏浅浅靠在她肩头,亲亲热热地小声说,“我就是想看你笑一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