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力道很轻柔,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怕他疼,怕他走,怕他不安心。

  程洛垂着眼, 目光有些失焦地在不明亮的光线里散开。

  心里空的那一块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便被悄悄填满, 渐渐灼热起来。

  竟然是这样的吗。

  程洛忽然觉得奇怪,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自己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质疑,而是觉得,啊, 原来真得是这样。

  就好像自己一直觉得, 裴予本来就该这样似的。

  看起来冷淡极了,但是对自己的感情克制又热烈,每每在一起的时候就几乎要从那双冷锐却温柔的眼中满溢出来。

  若是如此, 那将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完全击溃的, 到底是裴予似是而非的疏离, 还是纠缠了自己太久的梦魇而已?

  自己的声音无人听见, 自己的委屈无人在意,从谋求这个世界的关注到垂下薄凉的眼皮轻视这世上的一切,就好像当对所有人不在乎的时候,也就不会被伤害。

  先选择离开,就不会被抛弃。

  程洛慢慢抬头,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看到近在咫尺的这张过分惹眼的面庞。两年时光过去, 裴予的样子竟然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模糊,而是越发清晰。

  将头发完全揉乱以后,裴予收回了手, 垂眸望着他。

  两下安静许久, 空气的温度慢慢升上来。

  “咚咚”

  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

  最先动身的是程洛。

  “谁……谁?”程洛一面问着, 却已经站起身来,往门边去了。

  离开了裴予身旁的一米开外,才感觉呼吸顺畅了点。

  “不好意思啊二位老师。”小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些突发状况。”

  程洛打开门,身后传来裴予的脚步声。

  小胡在门外站着,一脸的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打扰二位了。”

  小胡偷摸瞟了他两人,只见程洛站在门边,光线暗淡倒看不出神色,裴予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一点柔和的笑意,冷得很。

  小胡:危——

  他自己把自己脑补成了偶像剧里最没眼色的那种,在CP即将亲上的一瞬间敲门的炮灰。

  往往这种炮灰的下场都不是很好,得亏胡家没什么产业,不然非得天凉胡破不可。

  “怎么了。”裴予沉静的嗓音打破了小胡的浮想联翩。

  “噢噢,是这样。暴雪下了一天,目前预计还会更厉害,总之现在情况不适宜立即开播。”小胡的嘴仿佛是借来的,急着把话通知到位,“出于对各位老师和节目组安全的考虑,暂定休播几天,我们在情况恶化前立即下山,各位老师先回家休息。现在不能乘飞机,就开车回京州吧,程老师家不在京州,麻烦裴老师照顾一下,您看行吗?”

  话说得太快,程洛的CPU差点□□烧了。

  他还在消化这段话,裴予倒镇定开口:“好。”

  程洛眨了一下眼,望向他。

  什么就好了???

  他此时终于消化明白了最后那一句。

  所以意思是要把自己也送去京州??

  “好好好,那我们即刻出发。”小胡忙说。

  程洛:“?”

  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吗?

  很显然,他的意见没有被重视。

  暴雪仿佛大片大片的羽毛铺了下来,能见度低得可怕。

  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妙,程洛也不好意思开口让节目组另外派车专门送自己一趟,只好糊里糊涂地上了裴予的车。

  节目组的车队傍晚出发,连夜下山。

  雪下得骇人,程洛坐在车上,目光望向窗外,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没事的。”裴予在他身旁,低低道,“我们撤走得已经很及时了。”

  程洛不言语,心底的仓皇感却莫名减轻了些。

  虽然车速慢,但是最终还是安全下了山,程洛才送了口气。

  来到城镇上,情况好了许多,车队们各自休整,嘉宾们下了车道了个别,再准备继续赶路。

  裴予的团队也到此汇合,张驰穿着厚实臃肿的军大衣,忙不迭要把老板迎上自家的车,为了便于开雪路,他亲自挑挑拣拣从裴予的车库里专门选了性能最好的。

  裴予往车上去,转身望向犹犹豫豫不上前的程洛。

  裴予:“等什么?”

  程洛:“……”

  就直接这么顺理成章地去他家了?

  上次过年时裴予将他接回家,用得理由是咪咪认生,而且那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

  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裴予见他不答,也不跟他多说,干脆大步过来揽住他裹在羽绒服里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带着他上车。

  程洛:“!”

  在门边等老板上车的张驰:“……”

  还好有自知之明准备了两人份的点心和茶水!!!

  还能有谁这么能预判老板!

  张驰认清了这对CP不得不嗑的事实,满脸堆笑地将程洛迎上车。

  “程老师快上车,车上暖和。”张驰小心地挡着车门上方,“也准备好热茶了,来小心头~~~”

  程洛原本被裴予大力裹挟走,压根没来得及反抗,一下子就被拉到了车边,一下子就对上了张驰灼灼热情的目光,吓了一跳。

  “……谢谢。”程洛憋不出别的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张驰:“应该的应该的! ”

  他头一回在现实里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程洛,略吃了一惊,先是惊讶于那在帽檐下半遮半掩的眉眼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然后是对这声“谢谢”受宠若惊。

  谁懂啊!!!在老板手底下干了那么多年了,得到的赞赏只有数不完的票子,什么时候得到一声金贵的谢谢!

  张驰在这暴雪中只觉如沐春风,飘飘然地关上了车门,整个人轻盈地飘向了副驾驶上车。

  车门一关,温暖顿时包裹住了程洛。

  他呼出一口气,因为寒冷而绷紧的身体松快了些,怕冷的脖颈也舒展开来。

  裴予望向他,拿过手边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被雪花沾湿的头发。

  程洛下意识一躲,拿过毛巾:“我自己来。”

  裴予微一挑眉,敏锐地察觉到程洛的目光略瞥向了坐在前面的张驰。

  “张驰。”裴予低声道,“把隔板放下来。”

  “啊?”张驰刚把军大衣脱下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忽地一拍脑袋,“哎好好好,马上马上。”

  隔板启动,程洛就眼见着宽敞的车厢被分成了前后两个空间。

  程洛:“……”

  倒也……倒也不必。

  怎么感觉跟大声喊“我们要私密空间做点什么”毫无二致。

  “喝点热水。”裴予将水杯递给他,“这还有一些点心,饿吗?”

  “……还好。”程洛接过水杯,见座位旁的小桌子上 放着装好的精致糕点和果切,显然是为长途了旅行做准备的。

  怪不得选这么宽敞的车。

  “困得话就把椅背放下来睡一会。”裴予说道。

  “我不……”程洛话未出口,又改了口,“好吧。”

  眼下这情形,醒着不如睡着。

  放下椅子,程洛背对着裴予侧躺了下来。

  闭上眼,眼前还是不受控地浮现刚刚在私人影院里的场景。

  想起裴予说的话,想起他的目光。

  明明目光浅淡得很,但是说的话却令人难以不产生遐想。

  推掉三天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他想的那样子。

  他立即又想起两年前的那天晚上,醉得半梦半醒时被裴予抱进卧室时的画面。

  那时他已经撩拨了裴予许久,真是大胆得要命。

  模模糊糊间,竟然真得就这样睡着了。

  车子一个颠簸,程洛忽地惊醒,抬了抬头。

  身上盖着一个睡前还不存在的毛茸盖毯。

  身旁的裴予靠在椅背上,似也浅眠着。

  程洛不想惊动他,慢慢支起身来,见窗外已经不再下雪了,天色已全黑了下来。

  他摸出手机,发现竟然已经深夜十一点多。

  距离启程已经差不多五个多小时,算算也快到京州了。

  “醒了?”裴予的嗓音带着微哑,似乎也是刚刚醒转。

  程洛转头看他:“我吵醒你了?”

  “没有,闭目养神而已。”裴予说,“快到了。”

  程洛睡饱了,精神清爽了许多:“又能看到咪咪了。”

  想到咪咪,他的思绪就转到雪团上来:“对了,雪团在家吗?我上次就没见到它。”

  裴予似是还没从浅眠的状态里恢复过来,闻言目光恍惚地一失焦,半晌没答。

  程洛蹙了蹙眉:“怎么啦?”

  裴予垂眼,按了一下太阳穴:“没什么,它还在助理那里。”

  程洛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觉得裴予的动作有些刻意。

  像在刻意掩盖什么似的。

  程洛心底飞快地浮起一丝惊惶。

  “你……你别骗我。”程洛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雪团到底怎么了?”

  裴予抬眼望向他。

  程洛被他看得更加害怕,尾音都开始轻颤:“它……是不是出事了?”

  怪不得,怪不得裴予不肯给他看雪团的近况,难道……

  裴予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闻言才道:“不是,不要多想。”

  “那怎么回事?”程洛音调抬高,“你告诉我实话!”

  裴予目光微低,面前的猫咪已经狠狠炸了毛,还从未见到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

  “它受伤了。”裴予说道,“因为一年前那场交通事故。”

  程洛略一顿,目光落向裴予左侧锁骨的下方,那里此时被衣料遮掩严实,但是他曾经窥见过伤疤的一角。

  “是你也受伤这次?”程洛咽下哽咽,“它很严重?”

  “前腿截肢了。”裴予淡淡说道,情绪异常地镇静,勾了勾唇,“但是三条腿跑得也飞快。”

  程洛望着他,鼻头慢慢泛红。

  裴予看起来很冷静,甚至还浅淡地笑,程洛知道这全都是为了安慰自己。

  程洛没再追问,肩膀慢慢垂了下去。

  车子慢慢行至裴予居住的别墅区。

  车内安静极了。

  裴予只给助理发了个消息,让他将雪团送过来。

  躲了太久,瞒了太久,但他也知道不可能永远这样瞒下去。

  车子停在了庭院前。

  裴予下了车,程洛随之跟上,但是却没再挪动步子。

  夜色暗沉沉的,庭院门前的灯洒下温柔的光。

  “它在里面吗?”程洛没来由地问道。

  裴予点点头。

  “那场交通事故是一年前吗?”程洛还是没有动,目光垂着,失焦地看着地面的一颗小石子,“你之前不是说是半年前?”

  裴予忽地一怔。

  男人眸色浅淡的瞳孔忽地晃了晃:“……是一年前。之前说半年前是因为,它彻底恢复好是半年前,所以那么说了。”

  “噢……”程洛垂在身侧的手还是攥紧着的,“恢复了这么久。”

  雪团是只特别爱跑爱跳的萨摩耶,就像一个在草地上到处滚的雪团子。

  程洛想起放在自己家养的那几个月,每次带雪团出去玩,都不知道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雪团总是会在每次见到他时,带上最热情的笑容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过来。

  那么爱跑的狗狗,失去了一条腿。

  “它会不会怪我?”程洛站在庭院前,步子迈不动,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我走前,也没跟它打个招呼。”

  还记得分手前最后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对雪团说过,下次见面给它带新玩具。

  没想到这个“下次见面”,就是两年后的现在了。

  他突然不敢见它。

  “不会。”裴予低眼望着他,“因为它爱你。”

  他把下半句藏了起来。

  就像我也爱着你一样。

  庭院里的夜色深处,传来几声响亮的叫声。

  程洛猛地抬眼,瞳孔里熄灭的火光渐渐点亮。

  他看到,一抹毛茸茸的白团子冲破了这浓稠的夜幕,在灯光下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接着立马翻滚着爬了起来,继续全速前进。

  然后歪歪扭扭地扑进了他的视野中心。

  作者有话说:

  第二天,方圆五里的狗都知道雪团的爹妈复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