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就像深不见底的海, 沉沉浮浮,熹微的光线一闪一灭,忽近忽远。

  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裴予反手过来, 将扣住自己左手的那只手给慢慢包裹进手心。

  这只手有些滚烫,跟平时总是微凉的体温有些不同,很显然刚经历过极大的情绪起伏。

  握在手里,有些灼烫,毛茸茸地、若有似无地触碰着柔软的地方。

  程洛的呼吸长而慢, 但心跳却不。

  昏暗的视线里, 他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能看到身旁的高大身影定定地立在自己身侧。

  即使只剩轮廓,但是他还是能够毫无障碍地描摹出那人的眉眼, 鼻梁, 下颌。

  原来无论过了多久, 这第一次看到时就压迫般地刻进眼底的人, 或许会随着时间褪色,但是永远不会模糊。

  就像黑暗毫无预兆地降临时,他也能够摸着黑,很快就来到了那人身边。

  程洛的鼻间是若有似无的凛冽雪松气味,耳边是男人难得不稳定的呼吸声, 一点点地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给冲散。

  一分钟而已, 竟然这么漫长。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却堵在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似乎是不想打破这无人能够看见的两手相握。

  裴予大概也是如此, 程洛想。

  然而漫长时光的结尾总是猝然结束。

  轻轻地“啪嗒”一声, 强烈的灯光不留情面地将黑暗一口吞噬。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 裴予猝然闭上眼。

  但是意外地,他没有感受到刺眼的灯光透进来。

  突然袭来的强光刺激对他不利,所以闭上眼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程洛眯了一半眼,等适应了灯光,才慢慢睁开。

  程洛看向裴予。

  他没有跟裴予相握的那只手挡在了裴予眼前,这个角度做这个动作有些高难度,所以他拧巴着身体,垫着脚,看起来比较狼狈。

  裴予睁开眼,视线落在面前不算大的手掌上,视线转开,看到这只身体动作都扭曲了的猫咪。

  猫咪嘴硬,但是心却软,时隔两年,在强光刺过来的一瞬间还能记得踮起脚,将手挡在自己眼前。

  程洛只觉抬起的那只手被裴予轻轻握住。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是挣扎失败,两只手都被裴予用了些力道桎梏住。

  程洛被迫面对着裴予好好站着,接受他的目测检查。

  “我真的没事。”程洛耳朵发烫,硬着头皮解释。

  裴予显然只肯相信自己看到的,微微蹙着眉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没见到什么明显的伤痕,他紧锁的眉头才稍微松了松,但又在看到手指尖上几道细小的划痕上重新皱紧眉:“这是怎么回事?”

  程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后知后觉地感到轻微的刺痛。

  “啊……”程洛想了起来,“是砸酒瓶子的时候划到的吧。”

  瓶口都被砸去一半了,碎屑划到手指也属正常。要不是裴予提出来,他自己都发现不了。

  裴予听到如此暴力的行为发生,眸光顿时冷如霜刃,视线转向长廊尽头,抬步就想去215包厢,显然无所谓对方是什么人,一样打算清理干净。

  “哎别别……”程洛见他身形一动就立即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赶紧阻拦,“是我砸别人,不是别人砸我……”

  “程洛!你他妈的……”长廊尽头,陈弥的怒吼声慢慢逼近,不一会就看到他捂着胳膊三步并两步地狼狈追了出来,“你给老子别……”

  “跑”这个字猝然卡在嘴边。

  陈弥站在长廊尽头,一眼先看到了将程洛挡在身后的裴予。

  ——黑化版的。

  陈弥:“……”

  只看着裴予的神色,陈弥就觉得陈家可能要破产了。

  程洛从面前高大的男人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还用嘴型提醒陈弥:

  快——跑 ——

  半是真诚半是看热闹。

  毕竟他只是弄伤了陈弥的胳膊,裴予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啊!

  陈弥呆住了。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此时裴予身后藏着的那位,就是往往都只会存在传言里的“大佬的逆鳞,不能碰的软肋”。

  问题是,为什么这个人是程洛?

  陈弥只觉自己在一瞬间头脑风暴起来。

  照片里的背影,跟程洛的相似之处,这段时间他们的相处,裴家人偷偷告诉他的情报……

  程洛远远看着陈弥的神情千变万化,在心里为他点了只蜡。

  “裴老师,别闹大了。”程洛揪了揪裴予的衣角,“让他走吧,我真没事。”

  裴予不作声,程洛知道他杀心还没消。

  “以后再说,别在这里发作嘛。”程洛摇了摇拽着裴予衣角的胳膊,小声讨饶,“裴老师,裴总,裴予,哥哥……”

  不出所料,说出最后一个称呼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裴予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松了松。

  程洛用眼神示意陈弥快走。

  倒不是同情他,而是现在外面有那么多人,直播还在继续,任何一点风波只要沾上了裴予的名字,都会无限地放大出去 。

  裴予显然已经无所谓后果,所以他更得替裴予将风波扼杀在摇篮里。

  陈弥的头脑风暴也恰在此时得出了结论,瞬间气焰消失,赔着笑脸往回跑:“那个……我错了,裴总我错了,祝你们99,99!”

  陈弥脚底抹油往215包厢跑:“百年好合!早生贵……啊不这个不行,白头到老!阖家欢乐!”

  吉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程洛松了口气,偷摸看着裴予的神色,见似乎也慢慢和缓了下来。

  啧。

  不会是听这些吉祥话听得心里挺舒坦吧。

  裴予转过眼,看向低头啧啧摇头的程洛:“嘀咕什么?”

  程洛抬起头:“……没有啊。”

  裴予拿起程洛的手:“去要个创可贴。”

  “不用了,真不用。”程洛抽回手,“……等要到创可贴,伤口都愈合了。”

  裴予低头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程洛怔了怔,暂时被陈弥的出现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他跟我说了一些……”一开口,他就觉得鼻头莫名有点酸,“你以前的事。”

  裴予微微蹙眉,沉默了一瞬:“哪些事?”

  程洛拿出照片递给裴予:“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这张照片,但他不知道照片里的这个人就是我,所以来跟我说你只是把我当替身,照片上的人才是你最爱的,说你从前如何如何对他好……”

  一本正经解释一半,程洛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岂不就是在说裴予如何爱自己,简直尴尬。

  他把剩下的话咽回去,低下头不敢看裴予。

  裴予看了一眼照片,沉声道:“是他们给他的。”

  程洛闻言,疑惑地重复:“他们?”

  他想到了什么:“陈弥还说,这几年你们家族斗争,你遇到了很多危险,还因为我差点出事。”

  程洛的声音越说越小,还有些发颤。

  “都过去了。”裴予轻轻碰了碰程洛的肩,轻声道,“而且我也没什么事不是吗?”

  程洛微微低着头,他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他这些背后的危险。

  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片。

  裴予没有答复,把照片收进口袋,望向程洛:“还说什么别的了?”

  “没了。”程洛摇摇头。

  裴予目光定了定,在程洛的神色间逡巡一番。

  程洛问道:“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吗?”

  裴予立即道:“没有,我只是问问。”

  程洛目光闪动,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两人离得很近,程洛再次注意到了裴予领口间的疤痕边缘。

  看起来伤口很深,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疤痕。

  程洛顿时产生了许多可怕的联想,心脏处莫名地一阵酸痛,下意识抬手想碰碰:“你这里是怎么搞的?”

  裴予目光一闪,微微侧身躲开了他的触碰。

  程洛的指尖停留在半空中,蓦得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有些越界,忙收回了手,红了耳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这个意思。”裴予拢了拢领口,柔和的嗓音如同诱哄,“只是因为……不想让你看到伤。”

  程洛的眼睛湿漉漉的,抬起目光望向他:“一定很疼吧?”

  裴予的视线撞上他皱紧的眉眼,烈火般的冲动从心底燃上来,花了数秒才把想要低头吻他的欲望给压了下去。

  “没事,只是看着吓人。”裴予轻描淡写地说道,“已经一年了,在欧洲发生过一次小的交通事故。”

  程洛点点头,透过轻薄的布料,试图看清他锁骨下的伤疤,眼睛定定地挪不开。

  “回去吧。”裴予只觉被程洛注视着的地方一点点烧起来,只得转过身试图离开,“一会节目组就要来找了。”

  他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相对下去,自己很可能会控制不住已经压抑太久的冲动,而这些冲动里的任何一部分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都属于越界和不轨。

  程洛心想也是,调整了一下情绪状态,跟着裴予往回走。

  回到吧台前,裴予敲了敲台面,示意重新换酒。

  调酒师早把两杯新酒准备好,递了过来。

  还没等裴予反应,程洛就拿起酒杯喝了。

  他的情绪很乱,在此时的氛围烘托下,产生了极度想不顾后果痛饮的想法。

  裴予望向他,没有阻拦。

  他没想到,会是陈弥把自己藏了这么久的事告诉程洛。

  更没想到,陈弥只说了一半。也不知道他是只知道一半,还是觉得另一半没什么用,所以没有提。

  裴予喝下一口酒,眸色深沉。

  不管是哪种,总之今天之后,剩余的那一半也绝对不会再从陈弥口中说出。

  裴予看向程洛,见他喝了酒之后,眼睛更加水光泛滥了。

  估计很快就会丧失思考能力。

  裴予再为他要了一杯没那么烈的酒。

  用一点不多的酒精麻痹这只猫咪聪明的小脑瓜就够了,让他不至于追问其中不对劲的部分,或许就能把剩下那一半真相永远地掩埋。

  程洛眼前雾蒙蒙的,整个人轻飘飘的。

  即使有摄像头在,他也很难在知道刚刚的一切后保持若无其事,与其露出破绽,还不如多喝一点,用喝醉了当幌子。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裴予顺手将程洛面前的杯子拿过,想把一半的酒液倒进自己杯子里。

  “干嘛?”程洛不满地把杯子揽回来。

  他神色不悦,但是声音却软软的,因为刚刚情绪波动太大显得有些哑,反倒带点撒娇的意味。

  裴定定看着他,半晌轻笑道:“好,你喝。”

  【卧槽猫猫好软啊啊啊】

  【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两人离开了几分钟就像开窍了一样??】

  【这是撒娇吧!这绝对是撒娇!!】

  【哦哦这一声我直接酥了】

  【怪不得裴老师突然不阻拦猫猫喝酒了,私心!绝对是私心!!】

  【是被节目组叫出去教育,让他们别藏了是吗哈哈哈】

  【氛围到了!氛围到了!裴老师看猫猫的眼神都要当场就地正法了!!】

  程洛喝掉酒,看向杯子里剩余的冰块。

  冰块里夹着一枚樱花,晶莹剔透间一抹粉红,十分漂亮。

  裴予间程洛埋着头盯着冰块使劲看,凑近了问道:“看什么呢?”

  “看冰。”程洛小声说,“看起来很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裴予看着他懵懵的侧脸,知道量够了,他已经开始醉糊涂了。

  “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裴予放轻了嗓音,“尝尝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哈猫猫醉了】

  【裴老师的语气就像哄小朋友一样呜呜呜

  【不是吧不是吧,这是裴予吗!这也太温柔了吧!!!】

  【如果是我被他这样哄我会当场昏古七呜呜呜】

  【哦吼,猫猫想尝冰块的味道,下次是不是想尝裴冰块的味道(不是)】

  程洛看了杯底的冰块一会,忽地伸手进去,将两块冻在一起的冰块拿起,放进口中咬住。

  裴予略一惊:“太凉了,别真尝。”

  程洛用门牙咬着冰块,显然也是觉得冻得慌,皱了皱眉半晌没动,迟钝地看向裴予。

  裴予失笑:“好吃?”

  程洛慢吞吞地点点头。

  裴予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可爱得如同一只刚睡醒的猫咪,抬了抬眉打趣道:“我不信。”

  听他这么说,程洛瞬间拧紧了眉,单薄的眼皮垂了垂,不悦地看向裴予,显然很不高兴。

  【哈哈哈哈不要这样逗猫猫了!!】

  【真的吗?我不信(狗头)】

  【不要欺负醉了的猫猫!!】

  【裴老师不是好人,抱走猫猫】

  【虽然但是,冰块能好吃吗哈哈哈哈】

  裴予拥有充分逗猫理论知识,所以不敢逗他太狠,怕反被小爪子抓上一下,于是伸手拿起杯子凑到程洛唇边,哄道::“好了,不要吃了。”

  话语戛然而止。

  悬在空中的琉璃杯凝滞下来。

  程洛忽地站起身,抬手拽住了裴予的领口。

  裴予顺着力道低下了头,瞳孔轻轻颤了颤。

  须臾之间,唇间蓦然一凉。

  程洛齿间微一用力,冰块从中间的缝隙中裂开,挟着那一片花瓣,滑进了裴予口中。

  裴予搭在台面上的指关节蓦然攥起,微微发白。

  他感受到程洛微凉的唇只在毫厘之间停留,又立即离开。

  程洛把自己口中的那一半冰块用舌尖推到腮边,原本该是酒窝的脸颊处微微鼓起一块,理直气壮地说:“这下信了吧?”

  裴予不发一言。

  他的目光对上程洛无辜的眼神,神色沉沉地晦暗下去。

  作者有话说:

  钓死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