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抬了抬眼, 直直撞入裴予的视线。
落地窗外的夜空边缘,忽然绽放了一朵烟花,巧合得实在有些戏剧化。
程洛循声转过头去, 见那朵烟花化为灰烬后就安静了下来, 似乎只是刚刚那场烟花秀里的某个漏网之鱼。
也幸好这一朵意外的烟花,让程洛从裴予的注视中抽身,没有受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影响,说出什么并不适合在此时说出的话来。
“我确实喜欢看烟花,但有时也不那么喜欢。”程洛看着窗外, 烟花散尽只剩烟痕的夜空格外寂寥, “烟花绽放时很绚丽,但是消散后就显得特别落寞了。”
他转过头,低头看着自己盘中的那枚鲜嫩的荔枝:“我很小的时候还很喜欢过年, 觉得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特别开心。但是每次春晚的零点钟声过后,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鞭炮响, 就觉得特别失落, 很奇怪的感觉。”
裴予一直没出声,静静地听着。
程洛抬手拿起盘子里的小叉子,将那枚荔枝放入口中。
半晌,裴予问道:“甜吗?”
程洛咽下果肉,沉默了半晌, 最后幅度很小地摇了一下头, 轻声道:“不是很甜。”
裴予“嗯”了一声,状似平常:“不是应季,很正常。等过段时间季节到了, 再买给你。”
程洛微微张了张口, 但是没说出话来。
他抬了抬头看向裴予, 又迅速低下头来。
他对裴予平静的语气有些意外,他知道裴予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但是程洛没想到的是,裴予没有责怪自己此时的踟蹰,没有催促自己从过去抽身出来。
他说,时节未到,到时候再说。
程洛也听懂了裴予的意思。
“谢谢。”程洛扯了一下嘴角,颊边勾起一个很浅的酒窝,一闪而过了。
裴予的目光在这个转瞬消失的酒窝上停留了一秒,转而垂下眼,指了指甜品:“尝尝这个吧。”
程洛轻轻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肩膀一直紧绷着,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叉起一块蛋糕,发现这蛋糕的味道比荔枝甜多了,也不知道是客观如此,还是因为自己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
吃到最后,还上了六个水饺,所谓年夜饭的仪式感。
两人一人三个,分着吃了。
茴香馅的,程洛一尝便知道是对面这位叮嘱的,因为自己最喜欢的水饺馅就是茴香。
今晚吃的那袋速冻水饺是白菜馅的,跟这三个饺子完全没法比。
不提别的,对这顿年夜饭,程洛还是很满足的。
吃饱了就容易飘飘然,他甚至开始思绪纷飞想着第二天带裴予去吃池洲最有名的小吃街。
转而又忽地意识到,裴予又为什么会留下来过夜,自己跟他哪里是可以在大年初一逛小吃街的关系。
坐电梯下楼,程洛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把围巾裹上。
不得不说,周禹给他带的这条围巾实在是太大太重了,还相当长,长得他弄着弄着都搞不清楚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正折腾的时候,手里的围巾忽然被人拿走了,程洛抬了一下头,看到原本站在自己侧前方的裴予转身靠近,伸手过来。
“家里暖气还暖和吗?”裴予一面不紧不慢地把被弄乱了的围巾整理好,一面仿佛随口般地问道。
程洛两手都有点没处放,上身微微后仰,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让裴予给自己整理围巾,脖子上被毛茸茸的绒毛弄得痒痒的。
“还好。”程洛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答道,“起码没那么冷。”
裴予将围巾在他身前打了个蝴蝶结:“应该没有我那里暖和。”
“应该吧……”程洛摸了摸胸前的蝴蝶结,忽觉不对,“嗯?”
电梯到了一层。
酒店经理恭恭敬敬把他们送出了门,那辆颜色算不上显眼但是整车从里到外透着股“我很奢华”气质的劳斯莱斯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裴予径自绕过车头往驾驶座上走,程洛站在原地没动。
打开车门,裴予抬头望向还站得几米远的程洛,抬了抬眉。
程洛:“……你现在回去吗?”
裴予点了一下头,同时说:“忘了告诉你了,我这趟不仅是跟你吃顿年夜饭,还要接你去我那里。”
“哦。”
程洛耳朵被围巾裹住了,听到的声音闷闷的,糊里糊涂地答了一句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啊?”
见程洛一双慵懒的眼都倏然睁大了,裴予又重新绕过来,离近了些:“咪咪带回我家之后,精神一直不好,食欲也一般。”
程洛下意识靠近了一步,语气急切:“怎么回事?看医生了吗?”
裴予说道:“你不必太担心,医生说没有生病,只是不适应环境。”
他稍微顿了顿,又说到:“还有就是,可能有点想你。”
程洛原本还为了听到咪咪身体状况不好而吊起了一颗心,听到最后这句话,头顶忽地又打了个问号。
怎么突然感觉连咪咪精神不好这话都不是非常可信了呢?
见程洛漂亮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裴予仿佛料到了他会怀疑一样,什么也没说,拿出了手机,调出了一个视频给他看。
程洛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个横屏视频,果然见咪咪趴在窝里,看起来不太高兴,小脸似乎也瘦了一小圈。
他再没怀疑了,顿时焦心起来。
“怎么会这样?”程洛皱眉道,“难道它真这么排斥你,你怎么这么不招猫喜欢呢?”
裴予:“……”
“我跟你去。”程洛立即做出了决定,接着又打个补丁,“大不了我把它接回来养。”
裴予没反驳这句话,收起手机:“那上车吧,现在出发。”
程洛上了副驾,系好了安全带。
他也顾不上思考咪咪到底是不是真得需要自己,也顾不上自己大过年的跑去裴予家里的行为合不合适。
程洛脑海里不断地闪回那只在自己怀里慢慢失去呼吸的小猫,以及程大林在一旁令人心惊的大笑。
之后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自己早就知道程大林专门养的野狗被他驯得有多凶狠,没有抱任何一点侥幸心理而将小猫留在家里,它或许就不会那样死去。
他已经因为自己的犹豫尝过一次什么叫痛彻心扉了,绝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还好池洲到城州也不算远,今晚零点前一定会到。
程洛靠在副驾驶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
高速路上几乎没有车,开得一路顺畅。
真奇妙。
除夕夜,在公路上度过。
这一趟开去,路过有人家的地方时,程洛就不由自主看向那边的房子,见家家灯火明亮,如同夜空掉落的星星。
光影不断地拉长,模糊。
裴予在余光里看到程洛垂下的头,一点一点地像小鸡啄米。
他将车内的暖气温度打得高了些,再伸手过去将程洛的脑袋摆了个舒服的角度,让人好好靠着椅子睡。
车内安静极了,只有飞驰在路上的轻微的声音。
裴予看向前方,远处黑得浓重,但路边光影明亮。
他对今晚的结果并不意外,甚至于说,早就料到程洛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两年来,他从最开始的不理解,到之后的想念,再到慢慢滋生的几分不甘与责怪,最后归于消弭,以为自己终于还是放下了。
直到这一个月来,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想向当初不告而别的人问个明白,更真实的想法是重新让程洛回到自己身边。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自己的股掌之中,甚至包括他周旋于权力斗争而不对程洛解释分毫时,他都觉得也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从没想过这会让等在原地的程洛惶恐不安。
但是当他发现程洛彻底消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股掌都被砍了。
已经等了很久了。
不怕再久一点。
.
程洛一觉睡醒,已经接近城州边界。
他顿感十分愧疚,毕竟这的大晚上的开高速是件苦差事,而裴予平时更是很少有这种被人当司机使的时候。
“不好意思。”程洛诚恳认错,“我太困了。”
“没事。”裴予问道,“这几天没睡好吗?”
程洛点了点头:“嗯,看剧本来着。”
裴予:“接到喜欢的本子了?”
“目前还没有。”程洛如实回答,“所以多看看。”
裴予没再追问,车子驶入了城际公路,但是没进市区。
程洛知道他常住的别墅在市郊的湖边庄园,那里的私密性和环境都很好,有不少名流住在那一片。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年他就是从这栋别墅里仓皇跑路的。
甚至他还记得因为在这里打不到车,忍着狼狈一路走了老远才遇上返程的出租车离开的回忆。
……过于不堪了点。
来之前程洛一心挂记着咪咪的情况,忘了这茬,眼下车子已经开进了庄园内,他才猛地被回忆攻击。
耳根隐隐发热,程洛小心地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裴予,见他神色如常,倒像没有受任何过去的事影响似的。
这让程洛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最起码不是两个人尴尬。
所以只要自己不尴尬……就等于不尴尬。
程洛如是给自己洗脑。
车子开进了地下车库,裴予下了车,程洛不敢多留,迈着沉重的双腿下了车。
车坐久了,腿有点发麻。
不仅腿有点发麻,怎么腰也有点痛,腰和腿中间的地方也有点……
程洛眉头锁紧,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是幻觉。
他看着周围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就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难以启齿的幻觉了。
程洛深呼吸两下,跟着裴予往入户电梯走,身上的幻觉才慢慢消退。
站在电梯里,程洛趁机又看了一眼裴予的侧脸。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
得向他学习才行。
别墅内开着灯,但是没有人。
“家政工人们都回去过年了,不用拘束。”裴予将程洛引进门,给他找了双拖鞋,“穿这双吧。”
程洛正心内嘀咕着让自己不自在的不是家政工人,而是裴予本人的时候,低头一眼看见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拖鞋,一时只觉本就干燥的唇更加严重了点。
白色的毛绒猫头鞋。
从前他穿过。
时隔两年,程洛蓦得反应过来,又是猫头形状,脚背上有两个猫耳朵。
跟那件猫耳卫衣是同款。
都是裴予买的。
这双鞋如今摆在面前,还白白净净的,一点也没有两年没人穿过的老旧感,显然被保管得很仔细。
程洛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呼吸快了些。
裴予已经往二楼走,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犹豫,说道:“咪咪在二楼。”
程洛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有别的拖鞋吗?”
裴予步子一顿,语气却平静,随口道:“玄关柜子里有,你随意。”
程洛拿了一双平平无奇的拖鞋出来,弯下腰换上。
拖鞋毛茸茸的,很暖和,即使尺寸有点不合适,稍微有些大。
程洛将那双猫耳拖鞋拿起,放了回去。
还在一起的时候,穿上这双鞋是心照不宣的调情,现在再穿,则更像不合时宜地勉强为之。
上了楼梯,来到二楼。
单独辟出来给咪咪的猫咪房面积很大,用品齐全,新得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看起来小猫不买账。
程洛打开门进去,裴予则站在门外没有靠近。
程洛:替不招猫咪喜欢的人致以诚挚的问候。
程洛轻轻走进去,发现咪咪不知道去哪里躲起来了。
他关上房门,在零食柜里找了根猫条撕开,口中轻轻叫它。
叫了好久,窗帘后面终于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程洛看到了希望,蹲下身来,用猫条引诱它。
他很有耐心,蹲在原地没动,直到腿都麻得快没感觉了,小猫才终于一步三停地走到了他身前,一面吃起猫条一面呼噜呼噜。
小猫吃了饭喝了水,在猫窝里舒服地睡了,程洛才打开门走下楼。
裴予靠在沙发边,后脑轻轻枕着靠背,眼睛合上,似乎睡着了。
程洛放轻了步子,裴予还是立即醒来了。
“它怎么样?”裴予问道。
“好多了,可能确实是……想我了?”程洛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神奇,也不知道这只小猫为什么这么依赖自己。
“好多了就好。”
裴予站起身,眼睛眨得有些快,显然有些疲累。
程洛看了一眼钟表,见已经十二点多了,裴予今天一天开了来回两程,想必很辛苦,于是说道:“你早些休息吧。”
“嗯。”裴予应了一声,“你的日常用品已经备在你房间了。”
程洛没说话。
他立即就反应过来自己的房间指的是哪间。
有些跟过去有关的事,提起就觉得耳热,不如不提。
所以程洛完全没再多问。
裴予径自回了房间洗漱休息,程洛见他的房门关上,才放心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打开灯,房间里的一切映入眼帘。
当看到每一处陈设都没变的时候,程洛有一瞬间的心跳乱拍,但很快就抑制住了。
他一头钻进浴室。
在路上睡了一觉,所以此时不累也不困,在浴缸里泡了好久。
为了不让自己再被触发什么回忆,他打开浴缸前的投影,看了几个视频,才让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
用浴室里准备好的毛巾擦干身体,即使暖风开得很大,但是加热时间太短,还是觉得冷。
程洛哆哆嗦嗦地打开衣柜,拿出一套睡衣,着急忙慌地套上了。
虽说寒冷顿时减少了不少,但是他忽地感觉尺寸有点不太对。
虽说睡衣往往是宽松款式的,但是这上衣未免太大,下摆太长,几乎要遮到腿根。
嗯?
程洛猛地察觉到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雾气蒙蒙的大镜子,失笑。
这种写在言情小说里都嫌烂俗的情节,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浴室里准备的睡衣是裴予的尺寸,或许是家政放错了?
衣帽间里想必有自己的睡衣。
程洛此时无比庆幸,这间卧室不仅包括卧室,还有浴室和衣帽间,所以即使穿着这件衣服出去翻找自己的睡衣,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毫无心理负担。
程洛这么想着,随意套上了裤子,发现裤脚太长实在影响走路,最后还是脱了下来,只穿着平角裤和过于宽大的上衣出了浴室。
接着他往衣帽间走去。
忽然,房门轻轻咔哒一声。
程洛脚步一顿。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光顾着整理跟过去有关的情绪,似乎没有把门关紧,只是掩上了。
他转过头,下一秒就看到了站在房门外,正准备抬手敲门,却发现门一敲就推开了的裴予。
四目相对。
程洛顿觉房门外带进的一缕冷风,让光着的双腿极为敏感地抖了一抖。
作者有话说:
你这不是要了你老攻的命吗(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