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启程,那真估计昨天没睡好,一路上还在晕沉沉的靠着唐安晏睡觉。

  半道醒来一次,抓着唐安晏胳膊盯着车窗外,那真近些日子被唐安晏养胖不少,最初握着硌手的身上也渐渐有了肉,显得整个人更灵动。

  唐安晏把面包拆开递给他,那真摇摇头没要,唐安晏捏了捏他下巴,“等有时间了安晏还会带你去西昌的,没看完的海安晏会一直记着。”

  车上人很多,那真不敢像平常一样抱着唐安晏脖子撒娇,就悄悄从座位下勾着唐安晏小拇指摇了摇,“那真……没关系的……”

  邛海对那真来说是未知的,生活在山水之中长大的他,对于海并没有多么神秘的向往,但因为唐安晏说带他去,所以那真才会对这个唐安晏的执念而产生某种不知名的好奇。

  他不懂海,他只是喜欢唐安晏。

  车辆颠簸数小时,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了昭觉车站,从昭觉往悬崖村走的时候,那真情绪看起来并不是很高。

  唐安晏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发生过的糗事,讲那年去乡下捕捉到的蜻蜓,独独不再讲北京的高楼林立,不再讲上海的迪士尼。

  那些离那真遥远的世界,唐安晏想带着那真亲身去感受。

  于是落下的话题便总多了一丝烟火气,也更贴近那真过往的生活痕迹,使得唐安晏抛弃了北京的风,抓住了悬崖村的风。

  吉克曲一三十不到,刚结婚没多久,孩子正在上幼儿园。

  这次回来一是为了见唐安晏,二也是为了落实大凉山这边的工作。

  当初拍摄纪录片的时候吉克曲一还很小,十多年过去,当初站在钢梯上晒得黝黑的小孩已经开始走出大山去工作。

  吉克曲一牵了一头牛,他身高并不算很高,皮肤也和当年一样黑,只是眉眼里多了丝从容不迫,唐安晏当年看过爷爷拍摄的纪录片,大山的少年像是什么也没有变。

  吉克曲一把牵着牛的绳子往唐安晏手里塞,一口普通话标准流利。

  “不值钱,您这一趟过来应该不少折腾吧?悬崖村就这样,大山里想发展太难了。”

  唐安晏几次推拒不成,勉强接了过来,把绳子递给一旁的那真,让他把牛栓到门口的树上,这才回曲一的话。

  “不折腾。爷爷知道您回来了特别高兴,昨天我给他老人家说了这事,让我今天见到您之后一定要给他开视频。”

  昨天唐安晏接到电话之后,先联系了爷爷,爷爷在大凉山待过三个多月,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释怀的遗憾和思念。纪录片拍摄一片戛然而止,始终缠绕在老爷子心上,思来想去的成了心头的结。

  爷爷昨天晚上只交代了他一句话,唐安晏记得老爷子用石头落地的轻松语气告诉他。

  “小晏,大凉山该被人看见的。”

  唐安晏从屋子里找出来相机,用三脚架固定住。

  纪录片不需要太多的拍摄技巧,内容才是最为重要的。

  唐安晏记得爷爷拍纪录片时设备没现在好,有的地方拍摄的都在抖动,但又完美刻画了那个时候的大凉山。

  如今,唐安晏接替爷爷的任务,设备换了,大凉山也在发展了,独独纪录片里的主角还是没有变。

  时隔十多年,不同的拍摄手法和画质,记录下来的却都是脚下的大凉山土地。

  唐安晏把相机打开。

  脑海里已经在思考好了需要询问的问题,和拍摄的内容。

  不需要太多的介绍,当镜头打开的那一刻,吉克曲一坐在自己家床上,一句话没说,看着镜头先是一阵流泪。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

  吉克曲一擦着泪不好意思的看着唐安晏解释。

  画外音里,唐安晏低沉的一声嗯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沉闷,那真和唐安晏并肩而站,那真看着唐安晏的眼睛,伸出小拇指去勾唐安晏垂在身体一侧的小拇指。

  唐安晏则把那真手指一根根捏住,继而握在手心里,安静的看着吉克曲一。

  那真也跟着把视线移到吉克曲一身上。

  “再一次被记录,觉得很奇妙。我没想到,我以为那段回忆都过去了,没想过还会有这一刻的。所以当时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特别想立刻就回来,可是……”

  吉克曲一无奈一笑,黝黑的脸上是不好意思的抱歉,“走出大山我才知道,世界不只是这么一方土地,当初唐老先生劝我考出大山,去上大学,我还觉得那样有什么用。”

  “现在想想,唐老先生算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贵人,那时候老先生也很年轻,我也小,就那么从藤梯上相遇了。”

  提到藤梯,吉克曲一略一停顿,问唐安晏,“您肯定没爬过藤梯吧,但是现在的钢梯您肯定见了吧?”

  唐安晏在镜头之外点了点头。

  吉克曲一笑着继续说,“那时候哪有路啊,都是靠藤梯,那些藤梯还是咱们村民自己弄的,不然上山下山哪有路啊。但那藤梯也不好走,哪像现在,全部换成了钢梯,我去上大学那时候都还没有呢。现在好了啊。”

  吉克曲一再次感叹,“有了这钢梯村民进出也方便了,哪像以前,我们那时候十几岁才上小学,就因为下山不容易,那么小哪里会爬这些啊。后来我上了大学出去同学们都还不信呢,说哪有人十几岁了还没出去上学。”

  也许是因为提到的话题太心酸,吉克曲一又擦了擦泪,唐安晏则低头捏了捏那真手心,用指腹在他手心里轻轻挠着,对着他勾着唇角轻轻的笑。

  “但是我一点也不怪自己生活在这里,相反,我特别爱悬崖村,爱大凉山。”

  那真这个时候突然转过头来,悄悄的给唐安晏说,“那真也是……”

  唐安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当时走出去了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是大山赋予了我一切,我也要把自己的一切再回馈给大山,我想让更多的孩子像我一样走出去。”

  吉克曲一这回没看镜头,看了眼那真,继续娓娓道来,“我想让他们知道,世界从来没抛弃这里,世界一直在等着我们去拥抱它。”

  吉克曲一说的有些激动,对着镜头止不住的流泪,那真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到,唐安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又明不明白什么意思。

  那真贴着唐安晏靠的近了些,歪着头看唐安晏,接着又低下去,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李李宁发呆。

  唐安晏没有关掉镜头,安静的等着吉克曲一调整好情绪,吉克曲一摆了摆手,“今天要不就先这样吧,太激动了,有些话怕说错也不知道怎么说。”

  唐安晏便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关了镜头,牵着那真的手摇了摇。

  那真跟在唐安晏身边,看他收拾好相机和三脚架,装到带来的包里。

  吉克曲一特别热情的张罗他们留下吃饭,但吉克曲一家好久没人住,灶台柜子都是空的,唐安晏便邀请去那真家里吃,正好冰箱里还有前几天买的菜。

  吉克曲一也没再推脱。

  从那真家的时候,唐安晏在做饭,那真在旁边洗菜,吉克曲一也闲不住,帮着忙前忙后。

  唐安晏做饭手艺比最一开始强了不少,跟着菜谱做的菜大多都能还原百分之七八十的口味,虽然他平日里比较重口,但为了那真他把饭菜口味都改成了少油少盐,这么吃了一段时间下来倒也习惯不少。

  吃过饭后时间还早,那真准备去放羊,253在旁边蹭着唐安晏裤腿,吉克曲一正准备回家收拾房子,然后再去山脚下找学校沟通留下工作的问题。

  吉克曲一学的是师范专业,毕业之后就从成都一所初中当了老师,最近随着孩子长大了,不用时时刻刻抱着盯着了,便想着回悬崖村小学当个数学老师。

  唐安晏准备一起跟着去,正好拿着相机去记录,唐安晏打算陪那真放完羊,三个人一块下山,而这个时间吉克曲一正好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太久没住人还需要好好打扰一下。

  253一直蹭在唐安晏脚边,草吃了没多少,又开始跑来唐安晏这里,拿头去撞唐安晏小腿。

  那真靠在树根上看着253笑。

  唐安晏凑过去捏他的脸,那真不好意思的往唐安晏怀里躲,咯吱咯吱的笑,一边拿手机给253拍照。

  那真的微信头像还是253的照片,那真拍了一张253刚才撞唐安晏小腿的照片,让唐安晏教给自己换成最新的头像。

  换完之后,那真收起手机,靠在唐安晏肩膀上问他,“安晏……曲一……为什么……要回来啊……”

  那真不懂,于是又问,“阿莫……走了……就没有……回来……阿莫说……她永远不会……回来……哪怕知道那真……在这里……阿莫……也不要回来……”

  那真抱着唐安晏胳膊抬头看他,等唐安晏给自己解释。

  “那真。”

  唐安晏摸摸那真的头发,“阿莫走了不代表就不会想那真,阿莫在别的地方也会好好生活,和那真一样生活。也会和那真现在一样,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那真。”

  唐安晏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又选择把那些难堪的答案收起来,只给那真献出来最好的那一面,让他接受。

  “有些时候离开不是因为不爱,阿莫是那真的阿莫,当然也会爱那真。只是阿莫爱那真的方式不一样。不知道这么说我们那真懂不懂,但安晏想告诉那真,不管怎么样,安晏都不会离开你。就算那真没有阿莫,那真还有安晏不是吗?”

  虽然琢磨不透唐安晏说的意思,但最后一句话那真却听懂了,他把头在唐安晏肩膀上蹭了蹭,兴奋的说。

  “那真……有安晏……”

  下午是唐安晏那真和吉克曲一三个人一块下的山,很长时间没有频繁攀爬钢梯,吉克曲一并没有想象中的速度要慢下来,据他自己说,在成都的时候,他每天早上都要早起晨跑,在学校的时候也跟着学生们一起课间跑步,身体素质一直没落下来。

  校长听说吉克曲一要留校任职,激动的握着他的手一连道谢,大山里朴实的孩子们也用清澈而懵懂的眼神看着吉克曲一。

  吉克曲一告诉他们,“我就是未来的你们。”

  孩子们听不懂,但都雀跃的打量着这个看似和他们一样又不太一样的男人,他们只知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数学老师,也是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学生。

  唐安晏一直用稳定器操控着镜头记录着这一切,十年穿梭,吉克曲一的初心仍然没有变。

  或许当初那个镜头里茫然无措的少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重新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回到大凉山这片黄土地之上。

  唐安晏抽空给爷爷拨过去一个视频,唐安晏把手机递给吉克曲一,吉克曲一激动的看着屏幕,两个人隔着十年的时空,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像老友一样聊着当年和现在。

  天色已晚,校园里的风吹到唐安晏身上,唐安晏搂着那真问冷不冷,那真踮起脚尖,突然亲了唐安晏一下。

  唐安晏笑着看他,听到那真悄悄给他讲。

  “安晏……那真真的……好喜欢你……”

  “那真想了一下……阿莫……就算不爱那真了……也没关系……”

  “阿莫也会……过得……很好的……”

  唐安晏想,那真在某些方面的确可能会迟钝,但他仍然有爱的能力,也有接受被抛弃和再次被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