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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这是爷爷一直牵挂的事情,他现在身体不好,就我这一个外孙,我不来谁来……不是……我真不是故意躲的,我就待一个月,把爷爷要求拍的镜头都补了我就回去……”

  悬崖村位于大凉山彝族自治州,是出了名的集中连片贫困地区之一,唐安晏从北京到凉山路途遥远,光是飞机转大巴再倒车就让他这位京圈来的公子哥差点要骂人。

  悬崖村坐落在山顶之上,从山脚往到顶要攀爬2556级钢梯。

  临来前爷爷还专门交代他一定要记得拍好视频取好景。

  从两点左右开始爬,一个多小时,估计连十分之一还没到,抬头望看不见尽头的路,唐安晏逐渐有些烦躁,靠在钢梯上打断他妈的话,“行了妈,我不和你说了,住这的人究竟是怎么天天爬上爬下的啊,我这会口渴的不行,忘了买水了。”

  唐安晏算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觉得平日里那些健身器材都白玩了,这点运动量就虚弱的不行。

  钢梯轻微晃动,唐安晏抬头看到上面下来一个男生,背着竹筐,穿着洗到泛白的牛仔裤,看起来有点小了的蓝色大袄,白色毛衣就露在外面,鞋子是双他在京城见过大爷们最爱的老北京鞋,连双袜子都没有,脚踝冻得通红。

  看起来没多大,甚至有些怕生,唐安晏这么看过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把自己紧张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怯生生的缩在高过唐安晏三层钢梯的地方。

  “有水吗?”

  唐安晏挂了电话,看他一副本地人的样子,尤其还背着一个看起来沉重的背篓,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压着少年羸弱的肩膀。

  男生似乎不相信唐安晏是在和他说话,笨拙的转头四处看了看,见没别人,才不得不确认了唐安晏是在问他,旋即低下头,缓慢的摇了摇。

  “没……没有……”

  男生话说的磕绊,声音很小,更不敢抬头看唐安晏,分不清是腼腆还是害怕。

  “没有算了,知道上面哪里有卖水的吗?”

  唐安晏还在抬头看着他,没移开视线。

  没来这里之前他总听爷爷说起当初来彝族待过的一段时间里遇到的彝族人,眼神是多么清澈,当时他不懂,现下见了才知道,大山里把这些人束缚起来,却给了他们最纯粹的世界。

  是外界很多地方都没法比拟的。

  “不……不知道……那真……不知道……那真……是要去卖……卖洋芋的……晚了……晚了阿玛会担心……”

  刚才男生话说的少,唐安晏也没注意,这会儿一块听他说了那么多才发现,男生的行为举止看起来虽和常人无异,但整个人好像哪里有点不正常,看人的时候会先楞一会,仿佛在思考别人说什么。

  现在再多看一眼过去,感觉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唐安晏不擅长安慰别人,摆了手,“算了算了……你走吧,我再上去看看。”

  他想着刚才男生说的话,看来那个什么那真应该是他的名字,他口里的阿玛或许是他的奶奶。

  那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贴着下行钢梯的边,生怕会怕碰到唐安晏一样,小心翼翼往下下钢梯。

  下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迟疑转头看唐安晏一眼,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唐安晏面前。此时的唐安晏刚打开江琛发来的消息准备回复,一双被冻得裂开起了冻疮的手捧着一个金灿灿的橙子递了过来。

  “给我的?”

  唐安晏收起手机,好笑的盯着这双手,再往下就是那双坏了边的老北京鞋,想问他为什么不穿袜子,话都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抬头再问他一遍,“是给我的吗?”

  那真害羞的点了点头,在接触到唐安晏眼神之后又垂下去,声音揉进风声中,入耳清澈甘甜。

  “给……你的……橙子……也可以解渴……这里的橙子……很好吃……自己……种……的……”

  大山里种出来的水果,唐安晏自然可以想象它的口感,他把橙子接了过来,顺口就问,“多少钱?扫支付宝还是微信?”

  那真揪着竹筐带,茫然无措的盯着唐安晏看。

  “没有支付宝?”

  “微信也没有?”

  那真听不懂唐安晏话里的意思,低头不安的抠着手指,紧张到揪着露出来的毛衣边,左侧开了一条线。

  唐安晏觉得自己也是犯傻,那真这个样子也不像有手机的,但他出门习惯了不带现金,全身上下摸了摸口袋,最后才尴尬的拿起相机,问,“要不我给你拍张照吧,这是相机,你见过吗?有没有拍过照?”

  相机在山里是稀罕物,那真很少见,新奇的盯着唐安晏手里的相机,一会又蔫下来,一脸严肃的摇了摇头,话说不太流利,“想……拍……但是阿玛说……不可以随便要别人给的东西……所以……那真……不拍了……那真还要去卖洋芋……晚了……没……没人买了……”

  橙子握在手里唐安晏怎么拿都觉得不踏实,看那真正要走匆忙喊住他并解释,“你给了我橙子,我还你一张照片,这怎么叫拿别人的东西呢,这叫礼尚往来,是不是?”

  那真听不明白唐安晏这句话里的意思,他狭窄的认知里没有礼尚往来,也听不懂理解不透彻那究竟是什么,目光涣散落到四处难以聚焦,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似乎在思考。

  唐安晏已经趁着这个功夫举起相机对着他质朴的脸循循诱导,“喜欢笑着还是不笑?不过你这个样子就挺好的,对,可以看我的镜头,没问题,就这样,多好看,可以了。”

  那真呆愣的功夫唐安晏已经迅速拍好了一张照片,构图三分之一里是人物,大山的少年和这山水自然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那真穿的朴素甚至有些陈旧,但由衣领到裤脚都被洗的干干净净,被日月经年抚摸过的脸是小麦色,透着憨态可掬的可爱和肉眼可见的无所适从,或许是因为常年深居大山不和人接触,骨子里对人仍存着一种戒备状态,思想和反应也是迟钝的。

  唐安晏摆弄着镜头里的底片,“忘了带拍立得了,照片等哪天洗出来给你。”

  没能立刻等到回音,唐安晏本以为那真已经走了,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彝族少年那真虽然身体还保持在原地,却努力缩着脖子去看他手里的相机,期待又紧张的矛盾让那真被束缚住,一副想要又不敢要的样子。

  唐安晏于是把镜头递到他面前,那真这个时候反而突然缩了回去,嘴里念念有词来回颠倒,“洋芋……要抓紧……去卖……阿玛……还在……等……”

  唐安晏看着那真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很难想象悬崖村的村民是如何每天爬上爬下2556级钢梯,尤其是方才这一个。

  他记得爷爷从电视报道里看到悬崖村时候的激动,拉着他说这里之前甚至不是钢梯,而是村民自制的藤梯,危险系数比现在高得多。

  爷爷当年年轻时来过悬崖村,为了拍摄大凉山的纪录片,后来因为奶奶病重,拍了一半的东西就这么被长远的搁置下来,现下老了,又从电视里看到,当年没完成的纪录片始终是个遗憾,年纪大了又经不起来这折腾,于是唐安晏主动提出来一趟大凉山,继续爷爷当年没完成的拍摄,也看看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是如何发展在世界面前的。

  又爬了两个多小时,唐安晏从村民口中得知终于爬了一半的路程,比他预计的时间要差的太多。

  兄弟江琛打来电话的时候,唐安晏正准备吃剩下的半个橙子。

  “到了吗?”

  江琛问他。

  唐安晏咬了一口橙子,汁水顺着流到手心,忍不住夸赞,“嗐,可别说,这的橙子就是比别的地方甜。”

  “说什么呢,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江琛刚结束一个酒局,唐安晏不在他也没了什么兴趣,半道就提前走了。

  “我这前脚刚走,后脚就催我回去?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唠叨了。”

  听到这话,江琛忍不住倒苦水,“晏子,你还好意思说,你知道你妈给我打过多少电话吗,苦口婆心的让我劝你回去,兄弟在这帮你挡刀,你还有脸骂我唠叨。”

  橙子泛着甜腻,且汁水多,唐安晏几口就进了肚,体力恢复之后也有心情开玩笑起来,“我的错,等你晏哥回去包了你一个月的酒。再说了,我来这是有正事的,爷爷现在生着病,老人家就这点挂念,我不管谁管。”

  “少来。”江琛笑着骂他,“唐安晏,在我这装个屁,不就是商界联姻吗,你不是说过……”

  “是,我说过。”唐安晏也笑着打断他,“商界联姻嘛,和谁联不是联,和谁结不是结。”

  京圈出了名的唐家公子爷,唐安晏自然知道自己出生就确定好的身份地位,他看得开,但还是憋着一口气。

  “没说不结,这不来个彻底的放纵吗,晚一会是一会,人生得意须尽欢,等我从这待够了,帮老爷子把纪录片拍完了,我不还是得乖乖回去结婚吗。”

  “你想得倒挺清楚。”江琛被他这些话反而堵的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话题一旦被提起难免沉重,唐安晏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于是转移开话题,“别说这了,嗐,你知道吗,这好多人支付宝和微信都不知道是什么,还碰见了个反应不太……嘿!那真!”

  唐安晏一句话没说完,转头看见那真又背着筐出现在他面前,匆匆给江琛说了再见便挂了电话,

  两个多小时,那真已经去而复返,他自己还卡在上山的半路上,唐安晏没有一点尴尬,反而熟络的冲那真打招呼,“又见面了。”

  那真还是不改刚才拘束不安的状态,拘谨的低他一级台阶而站。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夜爬钢梯本身就不安全,唐安晏好不容易抓到个伴,便索性准备拉着那真一块爬。

  那真并没急着走,唐安晏也跟着停下来看他的动作,只见那真小心翼翼的从后面取下背篓,转而抱在怀里,满是冻疮的手从里面取出一瓶矿泉水,是最普通的那种一块钱一瓶的,那真把水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才递到唐安晏面前。

  “水……渴……可以喝……”

  水就横亘在两人之间,唐安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不知道那真确不确定会再次遇见自己,但这个看起来反应不太正常的山里人,就这么抱着一丁点的可能,拿着卖了也许没多少的钱,给他买了一瓶水。

  唐安晏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真不会买水的,他更大可能是会忍着口渴,或者直接找到路边的山泉水喝上一口。

  这瓶水比之橙子带来的分量更重,在远隔两千多公里开外,京圈赫赫有名的唐安晏,生平第一次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