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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落在水塘表面，凝固成一滴滴新绿的浮萍，绒毯似地日渐展开。蜻蜓点水无处落脚，静止在芋叶尖，交尾时躯干抱成对称的心型。水葫芦开着淡紫色的花，单束单束地缀在覆了油膜似的叶片间，掐了嫩梢便淌出胶质的透明黏液，村民们打捞起来拿去喂猪。
瞿青野陪甘觅林去稻田边，远处落了成群结队的白鹭鸶，光洁的羽翼在蓝天下闪着晃眼的光芒。菜地间，竹竿上挂着的塑料纸随风翻飞，驱散前来觅食的盘旋飞鸟。铁灰的水牛肥腹间沾满泥浆，呆愣地站在草丛里咀嚼，忽地一动不动。
水稻到了灌浆期，青白的谷粒逐渐染了浅黄。高温多雨，将稻田置于天地间缓慢煨炖，这个时候容易发稻瘟病，甘觅林最近来得勤，面对青绿无际的稻田，脑中放空，什么也不想。
“看到青色的田野，你会想到瞿青野吗？”少年坐在他身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谁会往那方面想，甘觅林觉得对方的思维跳跃得有点跟不上，他笑了笑：“本来不会，你说了就会了。”
“真的吗？”瞿青野思索片刻，语气认真，“林林要说话算数。”
凭什么只有他才会一天到晚都在想着甘觅林，对方却能够忍受半年不与他说一句话。或许真的像许思佑说的那样，外人在甘觅林的心里占不了多少分量，但瞿青野一直在努力向他走得更近。
这有什么可承诺的，甘觅林也觉得少年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但他还是伸出手，牵了对方勾起的尾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当风禾村一碧万顷时，他对少年的思念也在漫山遍野地流淌。
——
瞿青野趴在桌上睡觉，睁开眼就看见甘觅林在桌前动作从容地裁布。对方发觉少年抬起了头，就望了他一眼，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瞿青野心中一动，起身走过去挨着他。屋外蝉声清晰，将少年的思绪叫醒了几分，他忽然开口：“月底就要开学了。”
这次开学和以前可不一样，他是要离开风禾村，回到他的北方去。甘觅林手上动作一顿，心里想着月底也没剩多少天了，语气却还平静：“行李收拾好了吗？”
少年缄默，一直盯着甘觅林，对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他们都像是在回避着些什么。
“林林，”瞿青野摸着那匹剪裁好的布料，指尖抚过一片柔软，“你想去城里看看吗？”
甘觅林怔了一下，随即思考道：“要我送你去？也可以，最近还算清闲。”
瞿青野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我们先离开风禾村一段时间，试试换个环境生活。”少年语气坦然，语意直白。
甘觅林觉得瞿青野似乎很执着于思考有关未来的问题，哪怕这些问题他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了。
其实他不知道瞿青野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也不知道这种喜欢程度为什么会陷得这样深。不要说分开，光是谈及分开，瞿青野都会心绪不宁，升起莫名的焦躁。
甘觅林没说话，瞿青野就握了他的手，温热的体温相触，试图让对方因缩短的亲密距离而产生动摇。
“你之前说，因为要陪着爷爷，所以哪儿也不能去。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个理由而被永远困在这里，哪怕你不喜欢外面的世界，换种心情去看看新的环境也是好的。”
甘觅林摇了摇头，指尖微蜷，轻轻触碰着少年的手背，像是不知道该挽留还是该放手。
“小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犹豫，“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们没必要因为想要迁就谁而去改变对方的生活。你要走，我不留你，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让你带我走。”
他觉得瞿青野确实年纪尚轻，对于很多问题的思考并不成熟，也不现实。也许是风禾村太像一个与工业文明隔绝的桃源乡，所以瞿青野没能学会遵循社会上既定的规则轨道向前走。人都是自私的，可为什么瞿青野的人生规划中总要带着他？
甘觅林的话再次将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界线，瞿青野又站在他的世界之外了。他总是这样，看似温柔且有道理，实则讲出的话十分残忍，像未开刃的钝刀，在对方心上生硬滞涩地来回拉锯。
“你看风禾村的村民们，或许不像大城市里的人那样有知识有文化，眼界也不如他们开阔。”甘觅林的目光移开了些，继续道，“可这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认识了周围的世界。就像你的世界在外面一样，你有你的归属地，你不能把我强拉到不属于我的地方，还告诉我别的地方也可以是家。”
“不是的，林林。”瞿青野无力地叹了口气，握着对方的手也松了松，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我没有想强迫你融入陌生的环境。我只是觉得，人如果因为认为未来太过渺茫而对此心生畏惧，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就永远无法走出曾经。”
“当然，或许你觉得曾经没有什么不好，但生活总该往前看不是吗？”
他是希望甘觅林能走出舒适圈，多去尝试不同的生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选择，而不是永远站在原地，不愿走出舒适圈。
可他同时也明白，像风禾村的村民，他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种植了维持生计的粮食，也会更珍惜周围的一切，因此思想里也带了些保守性。这保守性让他们小心谨慎，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对乡土的眷恋更为深切，所以人们总想着饮水思源、叶落归根。
这样的思想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哪怕像是甘觅林这样接受过教育的人，也不会完全摒弃那些在潜移默化中所形成固有的传统观念。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尝试着像你说的那样走出去。可那是我的事情，你不用将自己的人生与外人捆绑在一起。”甘觅林顿了顿，“因为其实你也不清楚外面究竟有多大，等你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之后，会发现世界上还有很多个风禾村。小野，我更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就比如说——你没必要非得选择我。”
上次瞿青野带他坐了六个半小时的大巴去了海边，甚至还算不上真正的大都市，但人们的穿着光鲜亮丽，所见尽是繁华气派。他站在人群中，觉得恍若隔世。有些身份不是只靠穿着打扮就能改变，他们的思想与见识有着天堑之别。
城里的少年少女们青春活力，思想前卫开明，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十足的自信，无论站在哪里都是极为亮眼的存在。其实瞿青野才应该是拥有更多选择的人，甘觅林不希望这短短两年的相处就要困住对方的一生。
毕竟人生的坦途上有太多变数，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瞿青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天花板。
甘觅林同样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缝纫机的声音始终没再响起。
很久之后，少年的声音才极轻地传来，略显低哑：“世界上有无数个风禾村，可只有一个甘觅林。”
——
后来瞿青野虽然会来找他，但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也与之前的冷战有所不同，少年总会盯着他，两只眼睛映的都是他的倒影，像是害怕一个没注意，对方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或许确实是没什么话讲，有时候甘觅林忙得太投入，一时有些忘了瞿青野还坐在自己身边。于是等他累得想起要休息时，才会转头望向身边的少年。
头顶的风扇嗡嗡地转，微风拂过身前，也忽然将少年眼中的光影吹动开来。
像是冷硬的冰雕突然有了动作，甘觅林正觉得神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瞿青野一言不发地抱进怀里，大门也没关，摁着人就亲。唇舌温热，动作急躁，脸上的表情却是木的，眉棱间匿着的情绪不太愉悦。
反正只是给他亲两口，又不会少块儿肉。甘觅林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回抱住对方。
“今晚想吃什么？”甘觅林将人推远了些，“开学了就吃不到我做的饭了。”
瞿青野望着对方颊边的梨涡，半晌后才回道：“随便。”
语气冷冰冰的，手却在他腰上摸着。
甘觅林看着对方眨了眨眼，又对他笑：“瞿青野生气啦？”
他是有点生气了，但又不舍得对甘觅林发火。
像小孩子一样，一句都说不得。甘觅林捧了他的脸，双手在两颊上拍了拍，动作轻柔，哄人似的语气：“虫草花竹丝鸡汤，喝不喝？”
瞿青野看着他，神色冷淡：“什么是竹丝鸡？”
“就是乌鸡，”甘觅林见对方情绪稍微松动，又凑过去亲了亲他，“再去镇上买半只腊鸭，泡了笋干一起炖。”
瞿青野没点头，也没回应对方的亲吻，只是在最后甘觅林想要稍稍退开的时候，手臂揽过他的后腰，开了口：“咸鱼茄子煲。”
甘觅林一愣，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