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19章 19.马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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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桃青绿,芒果落蕊,蓬蘽丛间缀满珊瑚球。

  初春的山路难行,一地泥泞。瞿青野将自行车停在校门边,围墙的铁栅栏上攀着绚烂斑斓的马缨丹,凑近时能嗅到一股隐隐的臭气。之前听阿阳说这种花随便折了扔地上都会生根,荒芜的梯田上满是它的身影。

  风禾村的牛都是自由放养的,走到哪吃到哪,主人经常要翻到山的另一面才能找到。牛如果误食了马缨丹,有可能会被麻痹中毒,所以即使生得漂亮,也不太受人们喜欢。

  新学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学生们纪律散乱,老师混杂着方言授课,瞿青野经常听了一半就自己低头去琢磨了。有时候做完一道题又会开始走神,想起自己以前读过的学校。

  他从小就被逼得紧,父母施加的压力时常会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后来他开始习惯被寄予厚望的感觉,始终在那些压力中保持着平衡。直到妈妈去世,心中的天平才骤然崩塌。

  瞿青野本以为自己回到了风禾村,就能像避世一样不再理会外界的压力。比如自己现在上的这所学校,似乎人人都无所求,只是以走过场的形式完成人生该有的一部分经历,他们不会去看得太远。

  可是完全失去压力的感觉,让他的心也开始失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在风禾村过得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

  直到他遇到了甘觅林,那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指着他的试卷说:“你聪明,以后会有出息呢。”

  瞿青野才忽然醒悟了几分。

  虽然他现在基本上和父亲断绝了联系,但母亲留下的遗产能够让他一生无虞。他本来只是想陪着母亲回来一趟,结果一来就没再回北方,于是他也懒得去想以后的事。

  但他怎么甘心呢。

  倘若他和母亲同时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从毫无愧意的父亲身边离开,让他去享受新家庭的幸福,岂不是正如了父亲的愿?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像个废物一样消磨时间——至少要比父亲强。

  于是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去自学,他必须取得更高的成就,证明自己不靠父亲也能出人头地。

  甘觅林也明显能感受到瞿青野这学期很少往他家跑,基本只在周末才能见上面。他知道少年的学习任务重。

  瞿青野每天上学时间紧,日子也过得飞快。但甘觅林不一样,他的时间被不断拉长,漫长到每次再见到瞿青野,心中会生出一种类似生疏的紧张。直到少年一如往常地抱他亲他,才会打消那种距离感。

  ——

  平时甘觅林很少去会找他,偶尔过去也是因为爷爷说要给阿野送点吃的。瞿青野说如果无聊可以过来陪他睡觉,可甘觅林从来没说过想他。

  他起床,一把掀开窗帘,眯了眼适应户外的阳光。有什么所谓,他会去找甘觅林。

  自行车疾驰过土路,被歪歪斜斜地扔在狗牙花丛边。瞿青野进了正厅,没人,顺着后廊走到厨房,看见甘觅林一个人在吃午饭。

  他俯身将人从身后搂住,看了看桌上的菜:“爷爷呢?”

  “在屋里躺着。”甘觅林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却还是勉强对着少年笑了一下,“他洗澡的时候摔着了。”

  瞿青野皱起眉,怀抱放松,望着对方:“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

  看少年没说话,甘觅林又开了口:“现在应该好些了,之前整天都在喊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瞿青野对上他的视线,眼底的情绪似乎有所变化。

  “大晚上的,怕你休息了。”甘觅林轻轻扯了下对方的衣袖,像是在哄他,“而且我自己也能解决,没必要去麻烦别人。”

  别人。

  瞿青野沉默片刻:“那后来呢?也一直不打算跟我说?”

  甘觅林愣了一下,又解释道:“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要躺着休息就……”

  “其实你压根就没想到我,”瞿青野打断了对方的话,似乎不愿再听下去了,语气有些困惑,“我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刚才的温存消失殆尽,然后走向了爷爷的房间。

  甘觅林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看见少年正站在床边,翻看着桌上的膏药。

  爷爷这会儿也醒了,看见瞿青野出现在眼前,赶快叫他坐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他拉着瞿青野的手说道:“我好着呢,过几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还是要好好歇着,”瞿青野看了下桌面,“一会儿我帮您换药。”

  老头子高兴,没完没了地跟他聊天,后来嗓子发干开始咳嗽,甘觅林才把水递了过去,让爷爷再休息会儿。

  两个人走出房间,瞿青野刚才还挂着笑脸跟爷爷说话,后脚刚踏出房门就变得面无表情,直到走近侧门,才跟甘觅林说了句:“我晚上过来。”

  晚上甘觅林煮了瞿青野的饭,但少年过了饭点才来,来了也只是径直走进爷爷的房间,帮他换药,拿毛巾擦身子。

  忙完之后就又抬脚往屋外走,甘觅林愣了愣,过去拉住他的手腕,瞿青野侧目看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给你留了饭。”甘觅林眼底的笑意小心翼翼的。

  瞿青野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我吃过了”,然后又将视线移开。

  少年真正冷脸的时候会让人感到一种疏离感,甘觅林有些无措,又主动去抱他。

  “我不是没想到你,”他不敢去看瞿青野,即使靠在对方身前,目光却盯着地面,“只是你比我小,我怎么能……”

  他没想好后面的说辞,但他心里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瞿青野只是个高中生,这些责任不该由他来承担。

  “甘觅林,”瞿青野开口了,声音仍然冷淡,“你就比我大两岁。”

  他没多说,他想让甘觅林自己去理解话里的意思。

  瞿青野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没有抱住对方,也没有其他回应。甘觅林有些灰心丧气,于是松开了拥抱,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瞿青野没说再见,也没说晚安,抬脚就出了门。

  ——

  后来的几天瞿青野都会来他家,哪怕要上晚自习,回村后也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有一次来得太晚,爷爷已经睡了,瞿青野听后就再次出了门,一句话也没留下。

  甘觅林终于有些慌了,白天做活时也心不在焉,针尖扎破了手指,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抿了抿指腹,铁锈味在唇间散开,脑中却开始放空。

  明明是平时不小心也会造成的小伤,甚至毫不起眼无需在意,今天却像是刺在了心尖上,泛起一阵细密酸涩的痛意。

  一旦到了放学的点,瞿青野准时会来。最近虽然会主动问起爷爷今天的情况,也会回应甘觅林的话,但瞿青野既不亲他,也不抱他,像是肢体之间的一场冷战。

  有了两人的照料,爷爷这几天好多了,能扶着下地慢慢行走。换完膏药后爷爷又有些犯困,瞿青野走出门,甘觅林站在门边,看着他扶起狗牙花丛边的自行车,踢开支撑架。

  甘觅林忽然上前,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瞿青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让没让他抱紧,只是等自行车稳下来之后,踩下了踏板。

  甘觅林静静地靠在身前之人的背上,少年没拉拉链,夜风将他的校服外套吹起,在甘觅林眼前遮挡了半边的夜色,风禾村的灯火忽明忽暗。

  到了家门口,瞿青野伸了一条腿支撑在地面上,没动。甘觅林一愣,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等他下车。

  进了屋内瞿青野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拿着笔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好安静。甘觅林没坐下,小雪从后屋走出来,他就蹲下身去摸小雪的头。

  柔软的猫毛轻轻蹭过被针刺过的伤口,他收回手,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这处小伤的存在感变得如此明显。于是他忽然站起身,走到了瞿青野身边,对方还在盯着题目,一眼也没看他。甘觅林将手搭在了作业本上,蜷缩的食指伸直。

  伤口在灯光下只显出一小处红点,不仔细看甚至都难以发现,甘觅林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但既然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就不能再硬着头皮收回去。

  “被针扎了一下。”他望向对方,也没说严不严重,疼不疼。

  瞿青野忽地皱起眉,捧了他的手凑近看了看,然后起身去柜子里找医药箱。酒精喷洒在伤口上引起一阵疼痛,甘觅林的手缩了一下,瞿青野就低头吹了吹。

  他看着对方又撕开了一枚创口贴,甘觅林这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想要把手收回去:“其实也没必要……”

  这么细微的伤口,过不了多久就能自己愈合,根本无需管它。如果不是因为想跟瞿青野说说话,自己完全就不会记起这件事。

  “会沾水。”瞿青野将他的手拉回来,将创口贴轻轻地覆在了上面。

  甘觅林看着对方细致谨慎的动作,心中忽觉触动。农村人并非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小到大受的伤数不胜数。可自己曾经觉得无所谓的那些伤口,落在瞿青野眼里却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