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百雨乡>第1章 1.风禾村

  

  风禾村106号住着瞿青野。

  他养猫,通身雪白,不抓老鼠,也不会守鸡笼,是那种一旦被妈妈发现就绝对会扔掉的菜猫。

  可是阿阳从来没见过瞿青野的妈妈,所以也没人会扔他的猫。

  阿阳记得他是在一年前来到这里的,当时自己正和一群伙伴围在杂货铺门口的烂木桌旁看大人打牌。天气燠热,蒲扇下野蚊乱飞,空气凝滞不通,远处跑来的伙伴忽地掀起一阵气流,阿阳听对方说村口来了个大哥哥,提着行李箱,是张从来没见过的面孔。

  没过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出现在菠萝蜜叶掩映的土路间,细碎的阳光随其步伐流动,落在脸上是一片晃人的白。

  估计是城里人,不务农活。

  阿阳还在呆愣地想着,那陌生哥哥已经走到面前,他一慌就低下头,视线一路顺着对方熨帖整洁的衣着往下,落在干净无泥的球鞋边缘上——他分明是从土路上走来的呀?

  “106号在哪边?”

  陌生哥哥开口时语气淡,眼中不带情绪,问话时也直奔主题。阿阳没能从对方脸上寻到笑意,一时也有些犯怵。于是阿阳没敢回话,只抬手指了指东南边。

  他也没说谢谢。

  阿阳望着那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觉得这人真是怪。

  直到伙伴喊他一起进屋买冰棍解暑,他才收回目光,一边应着“好”一边站起身,却忽然发觉身上掉了个什么东西,滚落到脚边。

  是一颗包着英文糖纸的小圆球。

  他剥开,凑近闻了闻,好像是巧克力。

  阿阳回过头,那个陌生哥哥早已消失在屋巷间。

  ——

  瞿青野只讲普通话,所以很少和村里人打交道。

  后来阿阳也没再与他说过话,只是经常看到瞿青野骑着自行车从村口的土路回来。穿的是校服,背上有书包,右手握刹车,辐条似扇叶渐停,踢下支撑架就走进房门,除此之外再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他。

  阿阳下半年要上小学三年级,见状也跟妈妈要买自行车,哭闹着求了几天终于落得一顿打,此后闭口不提,只能偷偷趴在自家菜园边,每天傍晚守着瞿青野出现在土路上。

  阿阳对瞿青野的了解只停留在名字上,可附近的村落都没有姓瞿的,又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这形象就越发神秘起来。村里小孩甚至还有些怕他,从来不会跑到他家旁边玩,哪怕门口有一棵悬满成熟果实的木瓜树,经日光逐渐染成饱满诱人的油黄色。

  ——

  风禾村的夏天热起来能要人命。

  村落四面环山,暑气下沉便难以消散,旋在村内蒸腾发酵,满村的菠萝蜜树巨冠如盖,避下一片清凉荫翳,风禾村就成了酒坛。

  瞿青野把被子枕头拿出来晒,洗竹席的水流了满院。阿阳第一次见他长时间出现在屋外,蹲在院槛上,在暴烈的阳光下半眯着眼,双臂肌肉线体起伏沿至衬衫袖口。阿阳觉得他该有支烟,村里这个年龄的哥哥们都会偷偷抽草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阿阳不太喜欢烟味,虽然姿势很酷。

  对方忽然一招手,阿阳一个激灵,迅速缩到菜园墙根下,半天没动静,又悄悄起身,露了双眼睛瞟向原来的方向。

  瞿青野正直直地望着这边,阿阳惊得忘了躲,却又看见对方再次抬起手,周围没人,应该是在让自己过去。

  阿阳有些紧张,还是绕过菜园墙角,走了过去。

  “小孩儿,”

  瞿青野还是蹲着,阿阳能更清晰地打量对方的长相,也许是眉棱压得低,因此看来有些凶相。

  “附近有裁缝铺吗?”

  阿阳呆呆笨笨的,没听懂。

  瞿青野伸出手,揪了下阿阳的衣角示意道:“改衣服的。”

  阿阳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用方言回答,却看见瞿青野沉默着微皱了眉,阿阳又换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道:“西南角73号。”

  瞿青野顺着小孩稚嫩的指尖望去,土路蜿蜒隐没在杂乱的房屋布局中。然后他收回视线站起身,轻拍了下阿阳的后脑勺,留了句话就转身进了屋。

  “别天天躲在菜园后面,晒。”

  ——

  这一年他的身高总在往上蹿,去年买的校服现在穿来也颇显局促,本来打算买套新的,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说不定明年还会长个子,干脆拿去改改,省事儿。

  等太阳落山瞿青野才愿意出门,鱼塘边蛙声鸣噪,夜间有山风,拂过路边的晚念珠丛,草籽相撞如鸣佩环,草叶婆娑似风袭纱帐。

  路过的一些大婶跟他说话,不过大都听不懂,只能简短地结束话题,后来开始模糊地辨析出几句有关吃没吃过饭的询问,以及热情邀请他去自己家。

  四面的山岭将风禾村塞在其间,民居密集便显得空间狭窄,瞿青野走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距离不算近,但是不熟地形,又没手电筒,骑自行车也危险。村民们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他们的夜间活动一般是在打牌,其他的都会较早熄灯入睡。手表上的指针显示九点半,拐了一条巷子之后,他看见73号还亮着灯。

  门扉半掩,缝隙内透着灯光,他稍作停顿,随后上前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却没有脚步声。那人似乎又说了句什么,瞿青野没听懂,但应该是让自己进去,于是推开了半扇木门,沿轴转动时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夜里划开一道裂缝。

  随着开门声彻底停下,瞿青野看见缝纫机前的人动作未停,然后说着方言迅速回了下头。

  对方看见瞿青野的脸,似乎稍稍一愣,不过又立刻转回去,声音很轻,但带着笑意换成了普通话:“你先等一下吧,我这里腾不开手。”

  那人的动作很快,瞿青野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声音温和,普通话也标准。本来他还想着如果裁缝听不懂普通话,该如何与对方交流呢。

  夜风吹进房门,那人还在安静地做着手中的工作,屋内只有缝纫机运作的声响,还有几只飞蛾绕在灯泡旁遮挡光线,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好啦。”

  那人站起身,收拾了一下台上的衣服,随即转过来走向来客。瞿青野第一眼就看见那双璨若月辉的双眸,又因眼尾弧度稍显向下而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唇角只有半边梨涡,像一枚戳印的小月亮。

  “要改什么?”

  瞿青野将手中的校服递给他。

  对方敛眸,睫毛在眼睑处映下的阴影像灯泡旁轻振的蛾羽。

  他将衣服接过去,展开看了看,又望向瞿青野:“小了?”

  瞿青野仍然看着他,喉间忽觉堵塞似地“嗯”了一声。

  这样反倒像自己不会说普通话了。

  对方又笑了笑,转身去拿卷尺,一边向着瞿青野走过来:“那我帮你量量衣长。”

  那人凑近了,瞿青野嗅到他发丝间有木槿叶的清香。

  “读高中?”

  “高二。”

  “长这么高——手抬起来点。”

  “说不定明年也要找你改。”

  “那布料可就不够凑了,”对方弯腰给他量腿长,直起身后对他笑了下,“明年买新的吧。”

  瞿青野看着他在横格纸上记了几个数字,叫他明天早上过来取。

  “多少钱?”

  对方并未立即回话,盯了会儿横格纸后抬起头看向瞿青野:“听说你家有很多书。”

  瞿青野这才明白原来对方认识自己。

  “不外借,”他盯着那枚变浅的梨涡,忽然觉得脑中很乱,“有空自己过来看。”

  于是那梨涡的弧度又扬了几分,声音依旧很轻:“好。”

  那人忽然拉开抽屉翻找着些什么,然后走过来将东西塞进瞿青野垂在身侧的手中。

  “夜路挺黑的,当心掉进水塘。”

  瞿青野拨了下滑钮,一小束光线扬着灰尘从手电筒里射出,握着筒柄的那只手紧了紧。

  ——

  瞿青野梦到门前那棵木瓜树。

  因阳光暴晒而熟透开裂,露出内里的深黄果肉与攒聚的黑籽,气味甜熟诱人,枝蒂却不堪重负,他亲眼看见那颗木瓜落下来。

  蒂头涌出汩汩的黏稠白浆。

  他感到掌心潮湿,指尖沾了黏意。又或许不是他的指尖。

  因为那手指正顺着他的裤管向上,像是在测量什么,最后落在他的腹间,随着呼吸起伏。掌心隔着轻薄的衣物,陌生温度覆于其上,仿佛在召唤他体内蕴藏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升腾。

  蓬勃的欲望如同果实吸纳阳光瞬间变得饱胀,木瓜裂口处湿黏温热,白浆淌至指根,凝固了苦夏的热意。

  闷在腹间的热气难以纾解,他无来由地感到烦躁,一把捏住软熟的木瓜,却莫名联想到皮肤的滑嫩质感。白浆落在微陷的果肉间,那处微小的罅缝像半弯上弦月,此时盈满了木瓜的果浆。

  瞿青野睁开眼。

  燥热未散,潮湿犹存。他起身,一把拉开窗帘,高大的木瓜树耸立窗前,长枝如伞,树干光滑笔直,筛下一地叶隙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