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无名之主。”
“是活着时的无名之主吗?我也梦见过,巨狼身披厚厚的灰色毛皮,高大又沉稳,是一只非常威风的灰狼。”
“在我的梦里,无名之主只有腐朽的身躯。”
“它对你做了什么?”
比琉卡和九骨依偎在一起,用床上的鹿皮毯裹住彼此的肩膀和身躯。
窗外月色皎洁,微风轻轻吹过草地,传来动人的沙沙声响。
“它质问我为何停下。”九骨说,“我回答它这只是暂时的。”
“无名之主仍然活着。它的身躯腐烂了,但它的生命没有消散。”比琉卡说,“它要把生命给我,让我拥有狼族的幻之血,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成了无名之主的一部分。我不想变成你的誓约者,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希望你想停下的时候就不再旅行。”
“我还会继续做这样的梦,但也只是梦而已。”九骨安慰他,似乎对自己将要面临的痛苦并不在意,“别担心。”
比琉卡怎么可能不担心,普通人的梦也许只是梦,可他们的梦却绝不只是梦而已。
甚至,他认为那不是梦,而是一种远古意志的侵扰,是所有将逝未逝、虽死犹生的古代灵魂的呼救。生命如此坚毅,不惜一切想延续下去,但生命为什么要剥夺九骨的自由。
比琉卡拒绝这样的生命,对女神、远古先贤和巨兽都有着难以言喻的抗拒。可他又喜欢洛泽、纳珐和有狼一族,向往湖中夫人为爱之心至死不渝、永矢弗谖,生命赋予了他所喜爱的人那么鲜活的印象,那么多故事、诗歌、传说,那么美好……
那么,残酷……
比琉卡仰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在鹿皮毯下伸手抱住九骨。
这是他平生所见最美好的身体,没有过分强壮,反而柔韧有力、舒展修长。九骨愿意让他爱他,他也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少年不再羞涩、胆怯,大胆地敞开自己,迎向挚爱。他跨坐在九骨身上,低头用颤抖的嘴唇亲吻他,承受由此而来的疼痛。
他生疏而迟疑,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也许安戈在糊里糊涂说故事的时候不小心讲了太多关于勇士和心上人相爱的细节。
等一等,那真是安戈说的吗?还是出自哪个不知名的吟游诗人之口呢?
等一等……
九骨握住他的手,让他放松下来,轻轻喘息,汗水流过脸颊。
他一声惊呼,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得不知所措。下一刻九骨搂住他,将他按在怀里。
比琉卡听到他轻柔的叹息,他的声音、气味和一切都和自己融为一体,从此后不分彼此。比琉卡伸手揽着九骨的脖子,吻他的额头、鼻尖和嘴角,让汗水代替血和泪成为新的誓约。
不,不要誓约。
比琉卡心想,他只要爱就够了。
他要心爱的人不受束缚地自由生活。
“我有一个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
“我知道,你不是。”九骨的手指轻轻拂开比琉卡额头的湿发,凝视他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我的弟弟出生时就不见了,我没有见过他。”
比琉卡认真听他述说。他很想知道九骨的过去,只要九骨愿意说,他一定会全都牢记在心里。可如果那些往事并不愉快,比琉卡也希望他可以将过去永远埋葬。
“我没有父亲,母亲是个盲女,不知从哪里流落而来生下了我。”九骨的声音平静和缓,比琉卡很爱听他说话,“后来她又怀孕了,她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因此这种事时有发生。”
比琉卡紧紧握着他的手,确定这并不是一段令人怀念的往事,只是他不太确定是否应该打断它。
“除了我,她没能把别的孩子生下来,只有最后一次,据说是个男孩。”九骨说,“那个孩子比我小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我不是你的弟弟。”比琉卡执拗地坚持。
九骨笑起来,捉住下巴把他倔强的脸转过来朝着自己。
“你不是,我知道。如果你是,我也知道。”
“可你说你没见过他。”
“是的,一眼也没瞧见。”
“你想找他吗?”
“我找不到他。”九骨说,“我没有任何他的记忆,他的长相、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身上与众不同的印记,什么都没有。他的父亲可能是任何人,因此他会有和我,甚至和母亲完全不同的样貌。”
“他被人抱走了吗?”
“有人说是狼。”
“狼?”
九骨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样模糊而遥远,但他永远记得母亲最后的模样——没有人帮助她,她独自迎接新生儿,血流得到处都是,还有可疑的内脏。后来等他明白孕育生产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再回想,那应该是被扯断的脐带。
孩子不知去向。
狼会只带走孩子,丝毫不碰还在流血的母亲吗?
但母亲还是死了,仿佛婴儿才是她全部的生命,将她吸食殆尽后离开,她只是个容器罢了。
“有个好心人埋葬了她,是个过路的流浪骑士。”九骨说,“也是我的老师。”
他倾囊相授,教他骑马射箭、挥剑搏斗。他死于一次和佣兵们的争斗,起因只是因为他教导的孩子无意间挡了对方的路。
九骨的手指轻轻松开,比琉卡却依旧仰头望着他。
我想去一个无心之错可以被原谅的地方。
比琉卡听到他的心声,那个幼小的、并不叫九骨的孩子的心声。
这就是他照顾他的原因吗?这就是他永远在说不是你的错的来由?
“你要像你的老师那样教我。”比琉卡说,“如果你做了噩梦,记得我一直在你身旁,会把你叫醒。”
“好吧。”九骨又笑了,“你好像睡觉不太安稳,就算睡着也会动来动去,很容易把人吵醒。”
比琉卡腼腆地脸红起来。
之后的夜晚他们没有再入睡,只是在暖意的包围中眺望星空,辨认月亮四周的星星,讲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比琉卡在一夜之中成长了。
以前他只觉得在长高,四肢变得有力,视野更宽广。但经过这一夜,他感受到自己可以分担九骨卸下的负担。
“如果你想找你的弟弟,我会帮忙。”他说,“你们有相同的血脉,或许我能听得出来。”
“不用。血脉并不是唯一的维系,虽然偶尔我会想起这件事,但寻找血脉相承的人并不是旅行的目的。”九骨说,“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比琉卡没有误解他的意思,他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栖身之所和归宿。
我也是。
他欣慰地想。
要是灰檀木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到灰檀木,那种没有缺憾的欣慰与快乐又丧失了一部分。
比琉卡意识到无论他们如何愿意停下脚步珍惜眼前的生活,终究还是会有一天离开小岛,重新回到那个危险的世界。
他得变得更强大才行。
太阳刚出来没多久,他就拉着九骨练习剑术。
九骨让他尽管用剑进攻,无论什么方法都行,不必担心误伤,因为他还差得远。九骨一点也不严厉,但他给比琉卡带来的是仿佛没有尽头的无力感。比琉卡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力量,至少手臂和腿的力气应该不输于九骨,可他尝试了无数次进攻,非但丝毫没让九骨露出捉襟见肘的紧迫,反而把自己累得动弹不得。
“觉得累就休息一会儿。”
“不要。”他固执地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九骨不厌其烦地纠正他的错误,然后轻轻松松地把他打倒在地。
“我有可能和你一样那么强吗?”比琉卡气喘吁吁地问。
“你是我见过最不肯认输的人。”
“但我的剑一次都没有碰到你,我是认真的。”
九骨望着他。
“有一次,老师问我为什么什么都想学。”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有用,究竟是弓箭、骑马,还是刀剑、格斗,亦或是智慧。
哪一件事能让他有余力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掌握那么多技巧。流浪骑士说,我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时间可以,世界也可以,去见更多的人,向他们请教更多。
“所以这才是你旅行的真正原因。”比琉卡忽又好奇起来,“灰檀木呢?你是在哪买到它的。”
“在一个小镇上。”九骨忍不住笑了,“有人在它旁边烤火栗,它叫得好大声。”
灰檀木怕火,比琉卡知道。它惊慌的叫声引来了会买下它的主人。
比琉卡回想那一晚的逃亡,在湖边的冲撞是一生最美好的相遇。
“再来!”他重新跳起来。
四肢酸痛、肌肉紧绷,但身体的疲惫与痛苦之中自有一种甘甜的意蕴。
到了晚上,这种疲惫和酸痛就完全化作心满意足的温存与熟睡。
他爱这里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