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滑稽的事莫过于在一场成年人的聚会上,听到关于梦想的谈论。

  水萦鱼是这么认为的,并凑巧在这场《承诺》开机宴中遇上了。

  最先提出与梦想相关话题的是负责剧本的资深编剧。

  欧洲古典风格的水晶吊灯在他头顶光芒鲜亮。

  他说《承诺》就是他毕生梦想的凝聚。

  虚伪又客套的假话,几乎每一场开机宴上都会听一次。

  这时事情走向还是正常的,直到蒋方问她:“水小姐有没有什么梦想?都说年轻人的梦想最是天马行空,最是壮志千里。”

  水萦鱼正低着头与黎微说话,黎微同她聊得笑容灿烂,被打断以后特别不满地背着水萦鱼瞪了他一眼。

  蒋方也趁水萦鱼看不见的时候回她呲牙咧嘴一个得意的笑。

  大家都瞧着水萦鱼,很给她的“梦想”面子。

  “现在的梦想是.......”她思索着回答,“拍好每一部片子,扮演好每一个角色的人生。”

  中规中矩的答案。冠有常用的礼貌色彩。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水影后。”不知道是哪个没分寸的趁着酒劲嚷嚷,“大家都知道这种漂亮得体的话肯定不是心里话。”

  “您这么搪塞我们,多见外呐。”

  哄堂大笑,震得头顶水晶吊灯也跟着晃了晃。

  黎微紧紧皱起眉,正要站起来,被水萦鱼从桌下握住手。

  冰凉的一双手,沁人的温度忽然将她的理智唤了回来。

  她愣愣地看向手的主人。

  包厢里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水萦鱼即使多穿了件外套,此时也掩不住满脸的苍白与脆弱的病色。

  见她望来,水萦鱼安抚似的朝她笑笑,看样子似乎在说“没事”。

  “当然梦想不只是这些。”水萦鱼强打起精神接话道,“还有俗气的金钱,还有俗气的权力,这些当然也是另一种梦想。”

  又是哄堂大笑,大家似乎为她所表现出来的俗感到真切的开心。

  就像是月食逼迫皎皎无瑕的月染上晦杂的血红,他们得意洋洋地附和水萦鱼这番落入尘埃的自诉。

  无聊的晚宴在九点结束。

  水萦鱼与黎微一同坐在车里,空调送出暖和的热空气。

  水萦鱼已经开始发烧了,裹着被子懒懒躺在副驾驶座里。

  “今天晚上挺无趣的对吧。”她闭着眼睛同黎微搭话。

  “还好,只是后面关于梦想的那些话题让人感觉冒犯。”

  “总会这样的。无礼的那些alpha,都是你现在惹不起的。”她说,“你现在还太年轻,要珍惜羽毛,不要太意气用事。对于你未来的发展,他们至少都还是有些作用的。”

  黎微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水小姐是在为我考虑,是在担心我吗?”

  她语气里甚至还有些满是孩子气的、亮晶晶的期待。

  “没有。”水萦鱼飞快否认道,“只是想着既然你是我带来的,怎么也不好让你因此在这场晚宴上招致怨恨。”

  “怨恨?有这么夸张?”

  水萦鱼听到她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轻轻笑起来。

  “嗯,怨恨,不夸张。”她轻声道,“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冲动,但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刚出道做演员,有些天分,认为可以靠这些天分避免低下脑袋。”

  “然而事实却是,闷头乱撞的我为自己招惹了许多不必要的怨恨,真真正正的怨恨,并不夸张,只是因为无数意气用事的举动。”

  黎微说:“可是水小姐现在依旧发展得很好。”

  水萦鱼放松浑身的力气沉在椅子里。

  “那是因为当初有些事情闹得太大,闹到了我母亲跟前,她出面为我摆平了这些麻烦。”

  她说:“就算是她送给我的成年礼物,意味着将来都得靠我自己。虽然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会做饭的那个母亲?”

  水萦鱼依旧闭着眼,摇摇头否认道:“另一个,alpha母亲。”

  “我很少见到她,就算是那次,也只是在十八岁生日当晚,和她在酒店楼下匆匆谈了半小时,然后剩下一切都是秘书代理。”

  “她很忙?”

  “非常忙。忙到身为她的小孩,面对她的感受只有陌生和紧张。”

  “这样不好。”黎微说。

  “非常不好。”水萦鱼说。

  “但是没有办法。家族一大堆人等着她养活。”

  “家族企业?”

  “非常大的家族企业,不是自夸,其实这很大程度上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困扰。”

  “因为家族企业需要继承?”

  “因为身为享有名誉的家族后辈,我必须足够优秀。”

  “水小姐已经足够优秀了。”

  水萦鱼克制地笑笑,“还不够优秀。”

  “不是谦虚,是大家都这么认为。”她补充道,“身为继承人我还不够优秀。”

  “莫名其妙生在那种家庭,成为继承人也不是自己的选择。族里的人也认为我还不够优秀,而我也没那些想法。”

  “所以还不如直接放弃。”她说,“现在也挺不错的。”

  “所以演戏、做一个好演员是水小姐的梦想?”

  “不是。”水萦鱼否认得很干脆,“那只是糊弄人的说法。”

  “啊?”

  “当初选择做演员,其实理由很好笑。”

  她抬手压住太阳穴,忍过忽然袭来的头疼继续说道:“因为我母亲,不会做饭的那个,她认为演员这一类在以前被称为戏子的人最下贱。”

  “所以做演员?”

  水萦鱼轻轻“嗯”了一声,“所以做演员。”

  “水小姐以前挺叛逆的。”黎微说。

  “被积压太久忽然爆发的叛逆,稀里糊涂地决定了后半生。”水萦鱼说。

  “但现在也不错。”黎微安慰道,“多少人仰慕水小姐,将水小姐视为榜样,视为心中皎皎的白月光。”

  “那又有什么用。”水萦鱼淡淡道,“与我的梦想毫不相关。”

  “水小姐的梦想是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没有聚焦,目光发散地落在前方挡风玻璃上。

  “小时候的梦想是取悦母亲,两个母亲,努力优秀努力乖巧,不管怎么样,几乎到了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程度。”

  她嘲讽地挑挑嘴角,“可惜这个梦想就像吞噬努力的无底洞,怎么也看不见成功的希望。”

  “后来就没有梦想了。”

  “从成为演员开始?”黎微问。

  “从成为演员开始。”水萦鱼说。

  “一直到现在,演戏对于我来说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坚持。”

  澄澈的声音在车内回响。

  “一种能够勉强证明自己的坚持。”

  黎微顺从地点头,“水小姐已经很棒了。”

  水萦鱼无力地笑笑,“得麻烦你开车把我送回去了,现在这样肯定没办法独自开车回去。”

  她仰起脑袋闭上眼 ,“总是在生病,发烧感冒感冒发烧。”

  “对不起。”她又道歉道,“今晚说的依旧是些抱怨的话。”

  黎微尝试着将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边摸索一边安抚道:“没事的,我很乐意接受水小姐的分享。”

  她将引擎点燃,双手把上方向盘,一想到此时紧紧握住的方向盘曾经被水萦鱼握在手心里许多次,懵懂的一颗心就忍不住一通没规律地砰砰直跳。

  身体深处传来钝钝的微疼,而引来这阵疼痛的水萦鱼正坐在她身边,以一种极其脆弱的姿态蜷缩在副驾驶座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难得的安全环境中享受短暂的浅寐。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收回落在水萦鱼身上的目光,将汽车启动,点亮车灯,沉默地奔走在茫茫的黑夜中,只剩下导航冰冷的机械女声作为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于是夜晚更加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