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连续几日不眠不休,陆知意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眼底一片青黑,然而就算同时有安神香在,他也睡得不算安稳。

  在太后的灵堂跪了好几日,他难免又回想起母后去世后的情形。其实他那时还很小,记忆也不太清晰,只记得自己与陆恪行在那里跪着,原先伺候的宫人们仿佛全都消失了。

  不时还会有妃嫔与皇子皇女过来,陆知意想到这些人平日里想方设法惹秦枫荷不悦,这会儿又装伤心掉几滴似真似假的眼泪,陆知意气得将他们全都轰了出去,一点面子没留。

  深夜时分,他又冷又饿,陆恪行看见后起身从桌上端了一盘葡萄,打算喂给他吃。

  “这些不可以吃。”陆知意摇摇头,语气肯定,“是给母后的。”

  他知道死亡的含义,母后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但他仍然抱有期望,别人说的是真的,母后在天之灵,还能吃喜欢的食物,还能看着他。

  “母后已经答应了,意儿可以吃。”陆恪行轻声道,他饿两天没关系,但陆知意哪受过这样的苦,才几日功夫,人就瘦了一圈。

  陆知意没听明白,他眨眨眼睛,最后还是没战胜不断抗议的肚子,吃下了陆恪行递过来的葡萄:“很甜,母后肯定也喜欢。”

  陆恪行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了许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意儿,别怕,哥哥会一直护着你。”

  陆知意困得头乱点,还不忘说:“前几天,洛哥哥也这样和我说。放心,意儿也会保护你们。”

  没过多久,他还没脱下身上的丧服,太后的一道旨意将他送去了荣王府。

  皇子或者世子,对于陆知意来说没有太大的差别。陆慷他们在宫妃与外家唆使下对他说了许多嘲讽的话,但陆知意根本没放在心里,他才不想夺走陆恪行的太子之位,更加不想做什么皇帝。再说,他都单方面决定要随洛擎远去北境建功立业,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最后,陆慷他们全都被罚了,关在上书房抄了半个月的书。因为陆知意在晏帝面前告状,将陆慷他们说的话一字不落全都复述一遍。

  即使被送去了荣王府,平日里,陆知意与在宫中没多大差别,行事风格还是往日那个不可一世的小皇子。

  虽然从小就备受宠爱,但陆知意心里始终很难喜欢晏帝这位父亲。小孩子是很敏感的生物,陆知意心里一直有个念头,晏帝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他,甚至还有些讨厌。

  十二岁生辰前夕,那时他还在上书房念书,晏帝过来看皇子们时,当着众人面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他想到前些日子洛擎远那个愚蠢的父亲趁他远在北境,将原本在霍翎珠嫁妆里的一处宅院给了洛述,还大张旗鼓宣扬出去是洛擎远给弟弟的。

  于是,陆知意告诉晏帝,他想要一座大宅院。而且,他还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收拾洛述一顿。属于洛擎远的东西,就算是丢了砸了,也绝对不能被旁人抢走。

  晏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意儿一定会收到心怡的生辰礼。”

  陆知意顺势谢恩,既然晏帝想要做出溺爱他的假象,他就陪着人演,至于晏帝给的好处,他也收的很顺手。

  他的生辰宴会一向办得盛大,但等慢慢懂事以后,他就明白了觥筹交错下的勾心斗角,几乎没人是真心来为他庆生。久而久之,他就不愿意去了,宁可躲在后院库房整理那些堆成小山的贺礼。而且今年洛擎远与舅舅去了北境,已经好多日没有信件送过来。若不是父王再三保证北境一片安稳,他早就离家出走了。

  所有贺礼中,宫里赐下的是大头,占了一多半的地方,但每年都那些东西,没什么新奇。陆知意一边整理,还一边嘀嘀咕咕:“说什么一定会收到心怡的生辰礼,骗子。”

  他话音才落下,招福抱着个木盒子小跑进来:“世子,宫里才送来的,王爷让我拿来给您。”

  “神神秘秘。”陆知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夜明珠,正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珠子之下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看着像是契书。陆知意将盒子给招福拿着,自己拆开纸,果然是契书,是城外的一处皇家庄园。

  秦枫荷有一年身体不好,在那里住了些时日养病。陆知意陪着住了几天,对那儿还有印象,园子的风景很不错。等洛擎远过几月回京,估计正是景色最好的时候。

  既得到了想要的礼物,陆知意打算在洛擎远回来前将那儿整理好。第二日,他就风风火火让招福驾车带他去了城外。

  除了少许下人外,偌大的庄园里几乎没多少人,陆知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还让招福回去从王府选些合适的人送过来。

  招福去忙的时候,陆知意就在园子里闲逛,有只小奶狗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眼睛一亮,立刻追了过去。

  园子里的小路七拐八绕,等到陆知意终于抱起那只小狗,他才发现自己迷路了。面前的大门上刻着他看不懂的图案,似乎在那里见过。既然是他的园子,想必没什么危险,陆知意轻轻推开大门。

  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里面忽然飞过来一样东西,擦着他的手臂落在地上,陆知意定睛一看,认出那是一截属于人的手臂,断口处还在流血。他仓皇想要逃离,却被里面的人叫住了:“小世子来了,或者说,我们的新首领?”

  另外一个阴邪的声音道:“这么个小娃娃有什么用,秦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瞧见没,他才看见一只断手就吓得要尿裤子了。”

  “我没有!”陆知意下意识反驳。

  “说的像我们不是从小娃娃的时候过来一样。”几根火把逐渐靠近,陆知意看清了面前的两个人,他们身着玄色暗卫服,眼神冰冷。

  “你们是谁?这里是我的地方。”

  “暗九,暗十一,你们先回去。”

  陆知意听出来了,这是晏帝的声音。那人看他时的目光里是极深的厌恶,陆知意终于明白那些是恨,或许因为他和秦枫荷长得很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

  陆知意头一回在晏帝面前露出尚且稚嫩的獠牙:“你想做什么?”

  “暗卫司是秦家的东西,理应交给你。”晏帝道。

  陆知意想到秦枫荷从前告诉他的话:“陛下,母后已经将这里交给您。”

  晏帝似乎笑了一声:“意儿,你是皇子,自然要为朕做事。”

  “已经不是了……”

  “暗九,带世子去逛逛。”

  陆知意浑浑噩噩跟着暗九往前走,穿过地道后,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他闭上眼缓了一会才适应阳光。

  “这是斗兽场,小世子。”暗九轻声道。

  用栏杆圈起来的地方很大,里面有好多人,还有些看着没比他大几岁,他们的脸上是相似的麻木。除了人以外,还有许多猛兽,陆知意怀里抱着的其实也是只狼崽子。

  “这是杀人,你们究竟在做什么?”陆知意问身边的人。

  暗九嘴角勾起,眼里一片冰冷:“有些人的命生来就注定了,弱者活该死去。”

  “不是这样的。”陆知意拼命想要反驳,母后分明同他说过,暗卫司从不杀无辜之人。他们是皇室背后的影子,和他们一样守护着大晏的河山。

  母后为了保护他与哥哥,在他出生以后将暗卫司交给了晏帝,短短数年功夫,那人却把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晏帝将暗卫司占为己有,变成一群只听命于他、指哪打哪的怪物。

  围栏里的那些人正赤手空拳与猛兽搏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陆知意脸上一凉,他以为下雨了,抬手一摸才发现是溅在他脸上的一滴血,不知道来自谁。

  暗九递过来一张丝帕:“擦干净。”

  “多谢。”血迹可以擦去,但味道始终挥之不去,陆知意按着胃部,压下呕吐感。

  过了许久,打斗终于结束,活下来的那些人从管事的手中接过一枚药丸。

  暗九忽然俯下身,在陆知意耳边落下了极轻的一句话:“小世子,千万不要碰那些药丸。”

  陆知意隐隐有些猜测,那些药丸的作用。洛擎远的师父擅长用药,在他那儿,陆知意见过这类药方。

  后来,陆知意才从太后那儿听说,晏帝真的给他喂过那类能控制人的毒药,在陆知意还是稚儿时,只是被秦枫荷发现,及时服下解药,最终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晏帝彻底撕开原本父慈子孝的假象。陆知意也逐渐想明白,晏帝不满秦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远离朝堂仍在背后搅弄风云。而秦家不满足于继续做一道影子,所以才有了哥哥与他。说到底,他们都是棋子。

  等到这时,他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件事。纸鸢的线断裂,飞出了宫墙,他哭着要出去追,秦枫荷却拦住了他,说了他当时还不懂的话:“意儿,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把线全部斩断,飞的越远越好,远离皇宫,远离秦家,远离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最终,陆知意还是进了暗卫司,因为晏帝用洛擎远还有陆恪行、荣王夫夫的命威胁他。他忽然觉得,晏帝可能比暗卫司里豢养的那群只知道杀人的死士还像怪物。

  “为什么?”

  噩梦停止在陆知意昏倒前的画面,依稀听见晏帝说了一句:“他们害了我的妻儿……”

  那时,陆知意一连病了好多天,直到洛擎远准备的礼物终于送到京城,他才恢复了些许精神。

  陆知意终于抓住梦里的那只纸鸢,跟着它飞出了皇宫,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洛家,洛擎远的床上。自从他们表明心意后,陆知意住在洛擎远家比住王府的时间还要多,但每次从这张床上醒来,他都会感到羞涩。尤其前些日子,他们几乎每日都要在这里胡闹。

  今天兴许是因为做了许久噩梦,就连发现身上衣服被人换了时,他的表情也未变,像是还没从梦里醒来。

  洛擎远翻过一页书,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发现陆知意正望着床顶出神:“醒了怎么不说一声,在这里发呆?”

  “做了噩梦。”陆知意只说了这一句,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洛擎远俯身在他额前落下轻柔的一吻:“我在这儿。”

  陆知意咬着下唇,看了洛擎远好一会,终于开口说起了噩梦的内容。随着他的讲述,洛擎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抱着他的手臂也开始收紧。

  “我还想起来一些事情。”陆知意轻声道,“老王八蛋年轻时似乎有个很喜欢的人,我甚至怀疑他还偷偷藏了个孩子,所以才会放任皇子们争斗。”

  等反应过来陆知意说的是谁,洛擎远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无奈道:“那你是什么?”

  “当然是小王八蛋啊。”陆知意接的飞快。

  “这件事我会让人去查。”洛擎远失笑,“为了骂人把自己也搭进去,真是越来越傻了。”

  “是是是,我最傻,那你千万要看紧了,否则可能一不小心就被人拐走。”陆知意抱住洛擎远的手臂,只有这人在身边时,他才能真正安心,不会被噩梦带来的情绪困扰。

  手腕忽然被人握紧,陆知意回过神,洛擎远已经将他压在床上,语气轻飘飘的却极有压迫感:“谁敢?”

  “万一真有人这样做呢?”陆知意迎着洛擎远凶狠的眼神,他才不怕这人,根本就不凶,还很温柔。

  “那我就剁了他们的手脚。”洛擎远手指擦过陆知意手腕上被他弄出来的红痕,“然后再找人打几条铁链子,把你关在家里,锁在床上,哪都不准去。”

  洛擎远又看向陆知意莹白圆润的脚踝,那里还是缺了些东西。洛擎远别过视线,再想下去他可能会被踹下床。

  陆知意一动不动盯着洛擎远,心跳却忍不住加快,他心想,洛擎远现在怎么占有欲越来越强,和他真是般配,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你就只会吓唬我罢了。”陆知意取笑洛擎远,还故意往洛擎远身上贴了贴。

  “你也就会逞些口舌之快。”洛擎远把人推开,他并不想考验自制力。

  陆知意仗着自己还在孝期,洛擎远不能对他做什么,点火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惹得洛擎远连夜配置了好几大包降火茶。虽然茶很苦,但陆知意乐的不行,逮着机会就嘲笑他一两句。殊不知,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惯会记仇的洛擎远写进本子里,只等日后与他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