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le Fall, 鲸落——是指鲸死亡后沉入深海,形成一整套生态系统的神奇现象。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最终会沉入海底, 回馈海洋,成为无数深海生物不可或缺的养料。

  站在脚下这座临海城市最高的摩天大厦最顶层的房间里, 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铺展在眼前的那一片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深蓝, 卡慕的脑海里不知怎的, 忽然间就浮现出了这个词语。

  一手把玩着手里握着的那把日本警察专用的制式樱花转轮□□, 一手轻轻摇晃着玻璃杯里浅浅覆盖着的一层和他那双眼眸、以及代号如出一辙的琥珀色酒液,半晌,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弧度。

  不见笑意, 半带嘲讽。

  ——是了,在这个世界上, 不存在任何一种永远不会迎来终结的生物, 就连身为海洋霸主的鲸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在鲸鱼面前渺小得宛如尘埃的人类呢?

  真好啊, 人类终将灭亡。

  ——他,终将迎来灭亡。

  “嗡嗡嗡……”

  突然间,衣兜里传来一阵带着震动的嗡鸣。

  卡慕短暂地停顿了片刻,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未接来电最上层, 是一个刚刚因为未接而被理所当然自动挂断的电话。

  来电人备注只有一个字母——F。

  能在他这里得到这种以单独的字母作为信息备注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个来电人的“F”算一个, 那个人的“M”算另一个。

  想了想,最后还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就算是在鲸落之前,鲸本身也是会觉得孤独的吧?

  这是死亡加诸于每一个濒死的生命体最后的诅咒, 无法逃离, 只能接受。

  “喂。”

  “……呵,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半晌,突然嗤笑一声,“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不会再接电话了,还想着打完这一个就意思意思给你洒几片纸钱来着呢,浪费我的感情。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

  “呐,Finlandia,要陪我一起‘鲸落’吗?”卡慕闻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远处深蓝与橙白交接的天际,忽然毫无预兆地问道。

  电话那头的芬兰迪亚有些懵地哈了一声,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人说的是“鲸落”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虽然还是没搞懂这人死到临头了突然发的什么疯,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落什么落,你是在诅咒我快点死吗?我跟你不一样,对死亡这种东西可从来没有什么兴趣。”

  “但人总归都是会死的。”

  “对对,你待会儿就要得偿所愿地去死了,真是恭喜啊。”芬兰迪亚面无表情地棒读道,听起来不像是在祝福,倒像是在冷嘲热讽。

  不过卡慕倒并不太介意他这个态度,他将手里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举高到自己的眼前,让它彻底遮挡住面前那一片深蓝的色彩之后,这才慢吞吞地继续道:“我想,我大概不是什么鲸,所以也无法回馈深海。”

  “……你当然不是鲸,鲸和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芬兰迪亚说着顿了顿,“而且恕我直言,鲸的死亡叫做伟大,而我们这种人要是死了,顶多只能叫做为民除害。”

  卡慕听得忍不住挑了挑眉,对他这套理论不置可否,双眸静静地注视着那层色泽漂亮的酒液半晌,忽然道:“我有一种预感,组织……或许也快要迎来它的终结了。”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死了?算了吧,可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不可或缺。”芬兰迪亚不屑道,“况且即使某一天,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了组织,也迟早会衍生出其他更深更污浊的黑暗,所以它最后究竟会不会覆灭,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卡慕闻言难得地怔愣了片刻,忽然间像是没忍住般的低笑了一声:“你说得对,在这一点上,你远比我要看得通透。”

  “……呵,不是我看得多么透彻,只是组织烙印在你身上的痕迹太深了,所以你不愿意去看透而已。”芬兰迪亚说着像是不再愿意跟一个他眼里的将死之人闲扯,语气平淡,像是以往每一次在寻常不过的道别,“既然死亡是你所期待的终局,那就去死好了,有时候,能被世界遗忘也是一种幸运,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从今天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想起你。”

  卡慕弯了弯唇,听着从听筒中传出的一阵忙音,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丝释然和郑重:“……谢谢。”

  还有,永别了。

  *

  当初会设计利用公安派出来的那名真正的卧底——苏格兰威士忌的死返回日本公安,是因为太过长期的卧底生涯让他被公安内部某些麻烦的家伙列入了怀疑名单,所以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重新博取他们的信任,苏格兰的死归根到底只能算是必然之下的顺势为之,本就难以培养的公安卧底的损失,会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对他付诸更多的信任,而“斯贝塞威士忌”,则是他与那些人虚与委蛇的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筹码。

  彼时的他需要一个即使撤离组织后也足够让公安的那些家伙重视、且独一无二的筹码,而“宫野阵”作为在大众面前殉职的优秀警察,在他们那里有着足够高的初始信誉度,用对方这一层身份作为引线,可以方便他在公安内部的很多行事,且他有足够的把握不会暴露。

  然而即便是敏锐如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十分完美的计划,在执行的最初就因为它其中最重要的那一环的叛变,从而注定了最后的满盘皆输。

  ——M,蒙特内罗。

  他和这个人其实一直以来都并不算相熟,但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在见对方的第一面时,就已经基本了然了。

  因为这个人是真的很好看懂,以至于在黑衣组织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自始至终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格格不入感,他看得出那个年轻人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对方本质上也无意去挣脱。

  这其实很正常,进入了黑衣组织的人,即使最终真的挣脱了这片黑色的禁锢又能怎么样呢?世界之内荒芜一片,世界之外更是没有半点他们的容身之处,还不如将这一切看作平常,就此沉沦。

  所以对方最终会选择背叛,是他设想过,却没有料到会真的实现的。

  而且早在苏格兰“死亡”的四年前,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是被那群无聊的警察同化了吗?不,对他而言警察或许确实是个特殊的群体,但也仅仅只是特殊而已,与其相信他向往警察,还不如查查他是不是和进入组织前的苏格兰威士忌有过什么特殊关联。

  不过这些,他都不太关心了。

  因为最终的结果就是,蒙特内罗背叛组织,斯贝塞威士忌黑方身份曝光,苏格兰假死,而他即将迎接灭亡。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逃离那些层层追捕对他而言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

  卡慕笑了笑。

  ——还是算了吧。

  真心期待着死去的人,是不会抗拒和逃避死亡的降临的。

  他在被强行停滞的时间独自里走了太久太久,直到突然间被迫停下脚步的这一刻,迟来的沉重和疲惫感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追上了他。

  一个本就应该不存在的人的人生,就这样在脱离轨道的中途戛然而止,或许比继续毫无意义地延续来得更加……像刚刚那位「F」先生所说的那样,符合社会的发展规律。

  鲸落于海而反哺海洋,而他的死亡……大概会成为将漆黑乌鸦们进一步推向毁灭的其中一根微不足道的导火索。

  但在那之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死卡慕酒的人,只有、也唯独只能是他自己。

  门外已经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现在这家酒店大概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只有他所处的这间房间,暂时成为了风起云涌下唯一的净土。

  卡慕静静地注视着手里握着的那层清冽透彻的琥珀色,与其同色系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

  直到锁扣处传来明显的撬动声响,他才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

  身体虽然状似毫无防备地转了回去,另一只手里的枪却已经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在房门即将被破开地同时,“砰砰砰”的清脆枪响骤然炸响,他身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应声而碎。

  房门外的那几个人下意识做出了回避动作,卡慕趁此机会微扬起头,从容地将杯底那一层清明透亮的琥珀色饮了下去。

  下一秒,玻璃砸在地上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双方僵持的气氛,门外的人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不对,甚至是有些急迫地径直破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在日本这个国家极其少见的耀眼金发,以及一双被架上了一副厚重眼镜框、但仍旧依稀能辨认出其优美形状的湛蓝色猫眼。

  卡慕微怔了怔,任由嘴角逐渐溢出一丝丝暗红的血液,若有所悟般低低地笑了一声,紧接着,在对面两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毫不留恋地重新转回身,迎向连接着碧蓝大海的微熹晨光,缓缓朝前倒了下去。

  然后,伴随着无数破碎成点点透色光斑的玻璃碎屑,从三十多层高的顶楼房间里,倏地坠下。

  如一枚一闪即逝的流星,从无名的太空深处而来,短暂地摩擦过地球的大气层,最后悄无声息陨落于无边深海的一角。

  鲸,落了。

  回归了属于他的那片孤独又寂然的海洋。

  ——既然世界上任何一种相对存在的生命都必然会死去,那么与其像个愚人般痴求无妄的永生,还不如信奉死亡即为归宿。况且从始至终,人类这种生物,都从来不值得他去为之留念些什么,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