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我好像很没用。◎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五日, 众人家中鸡飞狗跳,汉子们出门后彼此对视一眼,皆是神情疲倦、满身狼狈。

  身上的衣衫脏了没人洗, 早上忙着做饭也来不及洗脸,方才烧火时又染上了炉灶的灰,模样真有些像镇上讨饭的乞子。

  有那些臭德行的汉子受不了了, 觉得失了他汉子的尊严,等婆娘下工回家后逼着她辞掉工厂的活计儿。

  “别做了,一日日在外抛头露面,家都不管了,像什么样?”他拉着脸站在屋中说道。

  他婆娘人瘦小,胆子也小, 平日很是惧怕他, 被他这么一说, 讷讷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他只当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也不帮忙收拾桌上的碗筷就准备回屋躺会儿。

  今日家中几个的皮孩子一大早就起来了, 衣服都未穿好就在院中玩闹, 吵得他也没睡好,这会儿正好回屋补觉。

  不料刚迈开步子,就觉衣角被人拽住。

  他婆娘小心地看着他, 说道:“工厂都是妇人、夫郎,不会有人说道什么的。而且我在外做工, 还能赚些铜板补贴家用。咱家的地疲, 长不出多少庄稼,不多赚点银子, 今年过冬又要难熬了……”

  那汉子一听,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一下子蹦得老高,一下子将那妇人推倒在地,怒目圆睁道:“你个臭婆娘!怎么着,你是怨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

  那妇人被推得摔倒在地,不懂他怎么突然发难,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提去年冬天做什么,还不是怨我让你们娘几个饿肚子了?”

  去年冬日雪大,年前就将去镇上的路堵了个严实。若是有家底的人家还好说,最起码家中都备着粮,饿不着肚子。

  可他家就不一样了,他家的地疲产不出多少粮食。又因家中的汉子懒惰,平日下下地还成,若是像别家的汉子那样去镇上找活儿干却是不肯的,因此年年拉饥荒。

  每年都是等粮食打下来,交了税后便将粮食粜了,换回的银子还去年欠亲戚朋友们的钱。等之后要吃饭时,再重向亲友们借钱去镇上买粮吃。

  他们也知道这么一来一回,日子一年比一年紧巴。可家里的汉子不肯出去做工,又没钱买两亩肥田,可不就只能这么过日子了。

  去年的雪下的比往年早,他们未来得及去镇上买粮便被困在村中,几日工夫将粮缸吃空后就只能干瞪眼了。

  虽说村中也有他们的亲戚朋友,但大家留的粮食都只够自家人吃喝的,借给他们三五斤还好说,多了自然拿不出。

  于是一家人靠着借来的几斤粮喝了好长时日的面汤,大人小孩都饿得头晕眼花。估计村中除了何家那窝懒汉外,就数他家过得可怜。

  现在听自己婆娘又提起过冬,这汉子可不是被戳中了痛处,以为她是嫌自己没本事。脸上臊得不行,就在婆娘身上撒气!

  只是他没想到往常柔顺的妇人这次犯了倔,倒在地上还不松口说自己不去上工了,反倒抿抿嘴唇。说道:“我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不能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次若是不去工厂做工了,我更得怨自己没出息。”

  想起去年冬日,孩子们饿得腹中瘪瘪、脸色青白的模样,她就心疼不已。今年说什么也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工厂她必须去。

  说完后,她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收拾碗筷。

  未料这汉子却扑打上来,边打边喝骂道:“才赚几个臭钱就敢给我脸色瞧。林家两兄弟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每日纠集这么多妇人、夫郎在一处,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

  他自己没本事,就要把周遭的人也贬低得一无是处,龌龊不堪,以为如此,别人就发现不了他的不堪。

  那妇人挨了打,家里的孩子哭喊着,家中乱成一团,但她却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清醒。

  再看向他的眼神不是惧怕,而是厌恶与坚定。

  第二日,她顶着满脸的青紫去了工厂。但凡有人问起,就将昨日的事与人说了,再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

  打人的都不觉得丢人,她有什么好丢人的?

  若是以前或许还会有多嘴的妇人们说道,但如今村中的妇人们大多都来了工厂干活儿,自己赚钱后思想上也有了转变。

  有些觉得凭什么他们赚钱时打婆娘,不赚钱时也打婆娘?

  还有些虽没想这么多,但看到那妇人的伤时,心中也嘀咕那汉子的不是。她们赚了钱还不是一大家子花嘛,怎么赚钱还要挨打?

  于是工厂做工的人都向着这妇人,再看见那汉子时,老远便皱了眉毛,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而那汉子打婆娘的事传出去后,有与他同样想法且德行不佳的汉子也不敢动手了。

  别的不说,就怕自家婆娘顶着青紫去了工厂,让一堆厉害婶子们将他家祖坟骂的冒青烟。

  当然,这种极端的还是少数。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大家看着日子越过越好都是欣喜的,哪会管其他。特别是得知有人想去工厂都不能去,他们的婆娘、夫郎却被招了进去,还觉得颇为荣耀。

  可同时,长久以来汉子养家的传统又让他们心中开始着急,总不能以后都让自家婆娘下去吧?

  于是,他们也开始琢磨自己再干点儿什么活儿,好换些银子回来。

  只是他们都是庄稼汉,既没本钱又没技艺,赚钱哪是那么容易的。

  他们苦思冥想,几人坐在一起商量许久都未想出一个赚钱的法子。

  其中一个汉子干脆一拍大腿说道:“走,咱们问问林启的工厂招不招汉子算了,总不能就偏着村里的妇人、夫郎吧。”

  他们这会儿还挑理了,觉得林启小瞧了他们。那些妇人能做的活儿,他们也能做!

  于是一群人便往老庙口去了。

  而此时老庙口的宅子里,林启在霍闲之看好戏的眼神中,无奈地端着一碗炖猪脚进了东厢。

  往屋内扫了一眼,见何安然安静的坐在炕上,将碗放在桌上后,轻声说了一句:“吃饭吧。”

  这是何安然每日下午睡醒后的加餐,不是各种汤就是点心,都是林启亲手做的,无一日例外。

  何安然之前曾因此觉得心底甜蜜,可此时再看,却有种不一样的滋味。

  他起身走至桌前,默默坐下,端起汤喝了两口,汤味香浓,猪脚绵软脱骨,很是香美。

  他吃了两口后,才低声问林启一句:“你的呢?”

  “温在锅里了,我今中午吃撑了,这会儿还觉得胃里憋涨,等晚饭时再吃。”林启说道。

  何安然点点头,今日中午他按着林启教的法子做了鸡蛋木耳打卤面,几样食材切细做成浓稠的卤子,浇在白面上,味道鲜香。

  林启很爱吃,吃了满满一大碗后又加了两筷子面条,确实吃撑了。

  他没再说话,吃完后正要站起来去洗碗,却被林启抓住了手:“安然,先坐下,咱们聊两句。”

  何安然低头看他,见他神色专注,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

  林启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倒轻轻摩挲几下,轻声笑道:“生我气了?”

  他的眼眸含笑,认真地看着何安然。

  何安然受不了他这样的神色,心底的那丝别扭也消解了些,伸手推他的脑袋,让他别这样看着自己:“我没有。”

  “胡说。”林启笑着躲避他的手,说道,“没生气怎么不和我说话,还闷闷不乐的。”

  何安然闻言,又伸手转开他的脑袋,不让他盯着自己,嘴却下意识撇了撇,神情有些委屈。

  他是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是在生林启的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今日中午睡醒后,他兴冲冲地与林启说自己想去地里,把空着的地种上些小菜。等到秋时不管是晒干菜还是做咸菜,再或者送与村里人都不错,最起码不会白白空着田地。

  可林启一听,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昨日不是还说腰酸,地里活儿重,别去了,今日在家歇着吧。”

  何安然的兴致勃勃被他泼了一盆凉水,却还是解释道:“昨日是我在工厂站久了,再说即便腰酸也不是不能忍受。我量力而行,不会累着的。”

  他用了个成语,还觉得自己有了长进,心里夸赞自己一声。

  未料林启还是摇头:“不过几亩地,空着就空着了,你近来肚子大了,太阳还晒,别去地里遭罪。”

  何安然听后,想反驳等太阳下去后,并不如何炎热,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声。

  自从怀孕后,林启对他有种过分的小心。

  以前还说过等工厂开工后,让他做掌柜管理工厂,可昨日自己不过多在工厂转悠一会儿,他就催着自己回家歇息了。

  若是以往,他或许不觉什么。

  可近来村中的妇人、夫郎都在工厂里做工赚钱,他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也想干活儿,想给自己家赚钱。

  可去工厂的话,自己混在做工的队伍里,那些婶子大娘们只怕不自在,因此才想起自家的地。

  自工厂加大生产后,林家兄弟每日都在工厂盯着,没精力琢磨地的事,所以还一直空着,他便想自己去种些小菜。以为林启会夸他能干,却没想到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村中别的妇人怀孕时也会下地,甚至有些快生了还要在地里捡麦穗。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他知道那些嫂子们是生活所迫,林启不同意也是舍不得自己受苦,可他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他自己在家坐享其成。

  若是他像张柔一样,肚子那么大就算了,偏偏他才四个月,并不如何吃力。

  他本就是村中最勤快的小哥儿,如今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确实让他不适应。

  所以与林启说完后,他心里就有些低落,往日都会陪着林启在厨房烧火,今日却置气没有去。

  此刻看林启还盯着自己等回答,何安然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难不成要说自己觉得现在的日子太好了,想种地活动活动筋骨吗?

  他犹豫着,林启却看着他,故意催促道:“你若是有了不快却不与我说,我不知道也没法改,长久累积下来,你是不是以后就不与我好了。”

  “胡说。”何安然被他吓了一跳,哪有这么严重。

  只是林启又与他胡搅蛮缠,一直追问他到底怎么了。

  没法子,何安然犹豫一会儿后,才支吾着坦白道:“我觉得你太护着我了。我明明能做很多事,但你却把家里家外的事都包揽过去……”

  “而且,村里的妇人、夫郎们都能干活赚钱,只有我日日在家中,还要你回来给我做饭……”

  也不知是不是孕期容易多想的缘故,何安然说着,突然觉得心里更加委屈,眼圈都有些红了:“我感觉……我好像很没用。”

  这话可把林启吓着了。

  大概是因为他以往没接触过这种事,因此总觉得怀孕是一件很大的事。

  又因为这个世界,有哥儿生产不容易的说法,所以他便总想着让何安然少干活儿。以为这样就能心情好,到时生产能顺遂些。

  却没想到这竟让何安然说出自己没用的话,瞬间慌了心神。

  连忙搂着他说道:“你怎么没用,你可是村里最厉害的小哥儿。”

  何安然红着眼睛摇头:“那是以前,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干,我已经不是了。”说着,还抽抽鼻子。

  林启想了想,明白他这是为什么了。

  抬手擦擦他眼角的泪痕,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什么都不让你做,你觉得自己不能干了,对吧?”

  何安然瘪着嘴点头。

  “唉,你好好与我说嘛,这就自己生闷气了?”他搂着人贴近。

  何安然还想反驳自己没有生气,却听林启说道:“安然,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人,有些时候也会想岔。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把自己最好的给他,所以咱家现在有钱了,就不想再让你过苦日子。”

  “可我还是忽略了你。我给你的只是我觉得你想要的,但其实我并没搞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怎么样才会高兴。归根结底,是我自以为是了。”林启说道。

  何安然听他说他自己不好,下意识想打断,却被林启抬手捂住嘴巴:“不过你也要顾及我对你的担心,去地里时要小心,也不要累着自己,好吗?”

  何安然听完,怔了一下,知道他是同意自己去地里了。

  脸上微微笑了起来,心里觉得酸酸涩涩,还有许多的欢喜。不只是因为自己能去种地了,而是因为林启。

  他知道自己的这点儿小情绪若是和别人说,别人只怕会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或者觉得他在显摆。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向林启解释。

  可他说完后,林启却没有说那些话,而是很认真地在琢磨自己的想法。

  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以为没人能理解,林启也总是明白的。

  何安然想着,只觉心里又甜又软,情不自禁在他颈窝蹭了蹭。

  未待两人再温存几句,却听院外传来霍闲之的喊声:“林启,有人找!”然后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两人心中疑惑,不知是谁来了。出去瞧了瞧后,才知道是几个汉子。

  这几个汉子方才在一起时说得硬气,要问问林启的工厂招不招汉子,可真见着林启后,又有些犯怵。

  他们与林启不熟悉,他又有凶狠的名声不说,现在还成了村中的大户,他们自觉不是一个比不过他,面对他时便有些不自在。

  听林启问他们有什么事,几人支支吾吾一会儿后,才有一个胆大的汉子说道:“林启,我们几个想找活儿干,你那儿有没有汉子能做的活儿?”

  听到有一个人开口了,那些汉子们才低声附和起来:“是啊,近来农闲了,地里的活儿不要紧。家里的婆娘去了你的工厂,我去镇上做工又放不下家里的几个孩子,若是你这儿有活,我们也不用犯愁了。”

  还有那汉子见气氛热络起来了,笑着说道:“我媳妇自在你工厂做工后,日日回去跟我嘚瑟她又赚了六文。我也想找个活儿赚钱,不能被她看扁了。”

  林启未料到他们是为此而来,听完后挑眉,回头看一眼站在东厢门边的何安然,突然多了一个想法。

  他招手让何安然过来,问他:“要不,你带着这几个兄弟种地去。”

  林启也是突然想到,他家空着地有好几亩,何安然一心想种,但他一个人能做的活儿却是有限的。

  正巧这几个汉子上门来找活儿,不如就让何安然带着他们去种。

  如此,他能轻省些不说,还能给村里的汉子们找些活儿干。

  何安然一听却有些犹豫,带着汉子种地?

  他目光犹豫地看一眼眼前的汉子,却见他们个个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

  还有一个对他说道:“何哥儿,我家十几亩的地,全靠我与我兄弟两个忙活,种地这事我可拿手,你可要用我。”

  其他汉子听他这话,顿时不服气了,说道:“谁家不是这样。去年我家的地种的好,谷穗结实,亩产比别人多了一二百斤,我才是种地的好手呢。”

  “你那算什么,我……”

  这些汉子们提起种地的本事,就谁也不服谁,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何安然原本还担心汉子们不愿意被哥儿管着去种地,未料他们一个比一个积极。于是脸上有了笑意,对林启点点头,说道:“好,那我带他们去种地,把咱家的地都种起来。”

  于是,这几个汉子也有了活儿干,暂且摆脱了每日带孩子、做家务的任务。

  挥舞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们心中却想着,这可比被家里那几个皮孩子围着清净多了。

  作者有话说:

  偷亲一下我的读者朋友,然后快速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