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141章 人间游(其四)

  向东北方行进约六千里,于第三日清晨抵达一个位于群山苍翠中的小国,该说大些的村寨更合适。

  当地的居民自称为大喻子民,国名大喻。其长相体格与中原人迥异。

  高鼻深目,无论男女鼻梁上皆起驼峰,眼细而长,眼神锐利,形如鹰目。身形瘦小,皮肤黝黑,体格不显健壮,却灵活异常,攀岩上树不在话下,在林中游荡的身姿好似猿猱。

  其民约有数千,居住于山坳之中,房屋为吊脚二层竹楼。据其年长者言,山中常年湿润,若接地气,常年以往则手脚关节肿大,每逢阴雨时节则酸痛难言。山中更有毒虫遍地,一经接触,轻则皮肤溃烂,重则一命呜呼。为防地气、毒虫,寨中寨民普遍搭建二层竹楼居住,有力有财者,亦有伐樟木造屋。

  大喻人普遍戴帽,凡年十二以下男女为少,统一戴一层平帽。过十二岁则为“成”,成男成女所带之帽有所差别。成女所戴为平花帽,以鲜花编织而成,未婚为乳白之花,已婚为碧蓝之花。男子所带之帽为尖茎帽,以花茎编织而成,寻常成男戴一层之帽,负责捕猎的成男则戴二层之帽。在大喻中地位愈高佩戴帽层愈多,大喻国主佩七层之帽,大祭司佩九层之帽,远远望见如尖耸之塔,尖茎帽由此得名。

  其间居民酷爱蓝衣,据年长者言,盖因山间有一毒性猛烈、沾之即死的毒虫肆虐‘。此虫约有婴儿手掌长短,身形肥硕,生有九对腹眼,身有九节,形似竹节,是故当地人称之为竹节九眼虫。

  不知缘何此虫却格外畏惧蓝色,是以大喻国人多着蓝色以恫吓、驱赶。

  “有一丝妖族的血脉气息,”竹林间,殷停徒手夹着一只不停扭动的肥硕青虫,将青虫腹下的虫眼露了出来,说:“想必是上古时哪位虫族妖王陨落在了此处,流下的妖血被这小家伙的祖先吸收,也是好运。”

  “吱吱。”青虫被殷停揉搓地叫唤了两声,鸟叫似的。

  殷停觉得有趣,朝祝临风眼前一送,道:“师兄,这小家伙还挺可爱,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已被祝临风断然拒绝道:“你想都别想,”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看殷停的目光透着明晃晃的嫌弃,好似徒手抓肉虫的后者成了某种怪物似的。

  “哦。”殷停假意应答,抬手作势将肉虫往外扔,却冷不丁一个转弯面向祝临风,正正当扔到了他肩膀上。

  祝临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仔细看身子还在轻微地发颤。

  “殷停——”气恼的声音久久回荡。

  刻钟后,殷停脖子上顶着个通红的巴掌印,乖乖顺顺地说道:“其中一道因果正是指向此处。”看祝临风的眼神透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该说不说,能将现下习惯修生养性的祝临风逼的动手,殷停一身欠打的本事也算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祝临风不搭理他。

  殷停又道:“还请师兄为我护法,我好入那执念中一观。”

  “入他人的执念?”祝临风这会儿也顾不得拿乔了,蹙眉道:“若是不慎迷失……”

  殷停立时拍着胸脯道:“哪能呀,以你师弟我的坚韧心智,怎会被一亡魂的执念所迷惑?”这话倒不是自吹自擂,若殷停心智不够坚韧,恐怕早就迷失在时时刻刻缠绕他庞大因果中了,他既掌握了一部分因果之道,有得必有失,这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祝临风说道:“若情况不对,我一定会唤醒你。”眼神认真无比。

  “那就先谢过师兄了。”殷停眨了眨眼,手腕一翻,手中多了柄以法力凝练修长的窄刀,插入土中,两手握着刀柄,他眼中闪过道玄奥的波纹,轻合眼皮,不动了。

  祝临风紧盯着他,一刻不敢移开视线,一呼一吸都放得轻微,也不知过去多久,或者是须臾,或是昼夜,殷停缓缓掀开眼皮。他眼神里残存着迷惘,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好似还困在亡魂的执念中出不来一般。

  祝临风绷着脸,凝出团带冰霜的法力向殷停兜头罩去。

  殷停感到一点冰凉,困顿的精神为之一振,迷雾重重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家师兄向他伸出了手,拉着他走了出来。

  眼中骤现清明,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毫不掩饰担忧之色的祝临风。

  他眼里尽是得意之色,拉长声音欠登道:“原来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师兄竟是这样的坐,立,难,安。”一字一句。

  殷停猛地伸出手,趁着祝临风还没反应过来,攥住后者的手腕,用力带动自己的身子往前突了一步,鼻尖几乎快抵上他的鼻尖,眼神勾着他的眼神,轻声道:“就有这么担心我?”

  祝临风被他问得一窒,几乎喘不上气,面对殷停时不时的‘冒犯’,除了先头几次手足无措外,现下他已很有应对心得。仗着身量较高的便宜,直接抬手按住了殷停额头,朝后一使劲,压得他后仰。

  “既知道我会担心,就别做让我担心的事。”祝临风摩挲了下他的额头,鬓角有发冷黏手的汗,这是被主人藏起来的艰难,他并不像自己表现出的轻松。祝临风想。

  殷停万万没料到自家师兄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总是仗着师兄不屑于表露心迹而大行逾矩之事,也占了不少便宜。但当师兄一经正面回应,落荒而逃的却也是他。

  “哈哈哈哈,”殷停无意义地笑了几声,继而动作夸张地后退,低着头转移话题道:“留下这道因果的人叫卫桁,大喻国人,无父无母,自小被一老妇抚养长大,他留下的执念‘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或许便和这老妇人有关,我们先去找到这老妇人看看情况罢。”

  说完便抢先转身离去,背影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祝临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上闪烁着的晶莹,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山坳中少有平坦,除了国主所在的三层小楼和大祭司所在的四层尖塔坐落在中央的平地上外,其余房舍皆修建在两侧的缓坡上,像两条蜿蜒匍匐的长蛇。

  此时不过辰正时分,外出打猎的青壮年尚未归来,除了留守的妇孺老弱外,寨中只剩下些身体有残疾的青年男人在二楼以竹条编织框箩。

  寨中如此清静,按理说殷停和祝临风两个大活人凭空出现是非常扎眼的,但即使两人当着寨人的面擦肩而过,也无人察觉他们,就像两人在寨人眼中不存在似的。

  这其实是道唤作‘咫尺天涯’的法术,于两人而言距离咫尺,于寨人而言却是天涯,正似仙凡间决计无法跨过的鸿沟。

  “就是这儿,”殷停带着祝临风按着卫桁的记忆绕到了一处坐落在竹林后的小楼——理应有座小楼。

  入目的景象叫殷停愣住了——空荡荡。

  飘落下的竹叶累积了厚厚一层,最下层的竹叶因潮湿而腐烂,散发出一股并不算难闻的气息。中间有一圈的竹叶积累得较浅,或是因为曾经矗立的建筑物的阻拦,地面还残留着四个深孔,那是吊脚楼深入地下的痕迹。

  “小停,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年了。”祝临风站在他身后,注视着殷停还像被困在当年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时,一道苍老,吐字咬着独特韵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像不熟悉说官话的外族人。

  “两位前辈真人,老拙檀越,这厢冒犯。”

  竟有人能看破‘咫尺天涯’。祝临风一挑眉,循声看去。

  这道法术是借了‘仙凡有别’将凡人和修士分隔两端,即使面对面,只要迈不过‘仙凡’这道界,便窥不破迷障。

  要堪破也简单——同为修士,仙凡之界限不攻自破。

  来人是位修士。

  这等人烟罕至的地界,又不产出天材地宝,除了自己和殷停竟然还会有别的修士来此。祝临风抱着淡淡的疑惑转过身,只见离两人十丈之外站着一位身材格外矮小,背后长着大罗锅,手枯如木柴的老翁。

  最引人瞩目的是这老人的穿着打扮,头戴一顶比他身量还高的尖帽,小塔似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埋进去。身穿蓝纹衣裳,不,该说是‘条布’,一条条的蓝布从他的肩头垂下,上面绣着扭曲的符号,如飞禽走兽的足印,或许是大喻的文字,透着股神秘的气息。

  祝临风大略了解过大喻的风俗,因而一眼便认出老人正是这大喻国的大祭司。竟是大喻本国的修士。

  他矜持地受了大祭司的礼——既是修士,就该按修士的规矩来,修为高的是前辈。那老者不过是凝真修为,比较自己差之十万八千里,如何受不得?便是按着凡间的寿数来论前后,自己也不一定差了那老者呢。

  好端端的怎比起谁更老来了!祝临风被自个儿惹生气了。

  大祭司并不靠近,确定了祝临风两人不像恶徒之后,也只是远站着,拱手道:“两位真人前辈,老拙在此斗胆一问,不知两位来此弹丸荒野之地可是有何要事?”声音颤巍巍。

  “来找个人,”祝临风淡淡道:“此地可是有座搂舍,约在一百七十年前?”

  他没提卫桁的名字,后者毕竟是死在自己和殷停的手中,这大祭司若是认识卫桁岂不是自找麻烦?

  “一百七十载前……”大祭司捋了捋自己全白的胡须,两条垂到下颌的眉毛皱起,面露为难之色,“前辈见谅,老拙不过痴活了一百二十载,关于出生五十年前的事实在不省的,若有说差的,前辈勿怪。”

  还真比自己年轻!祝临风险些将后槽牙咬碎。

  “你只管说,莫非觉得我像气量狭小之人。”这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敢,不敢。”大祭司慌忙告罪。

  祝临风一摆手,示意他接着说。

  “出生五十年前的事老拙虽所知不多,但有关曾经在那儿的竹楼,却知晓一二。”大祭司道:“这楼名为‘天养’建造约在二百载前,由前任大祭司汤婆所建,专用来养育国内无父无母的孤儿。二十四年前,此楼由于年久老损,自行垮塌了。”

  对上了。祝临风眸子一亮,问道:“与这楼有关之人,如今还在世么?”

  大祭司掐指一算,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汤婆的孙女,苋婆,算来也有七十寿数,应当尚在人世。”

  “带我们去找这位苋婆。”祝临风说着向大祭司扔去一瓷瓶有延年益寿功效的灵丹。

  凝丹寿数不过堪堪二百,任何寿元将尽的修士都无法拒绝延寿的诱惑。

  果不其然,大祭司接过丹药之后,面上几乎压抑不住地闪过丝狂喜之色,他冲祝临风拱了拱手,下巴险些杵到地上,声音发抖道:“谢过前辈厚赐,小老儿感激不尽……”说着,他忽然顿了顿,抬起头,望着祝临风的领口,犹豫道:“不知可否让小老儿同行……”

  是怕自己等人肆意妄为么,倒是个好人。

  祝临风答应道:“善。”

  “殷……”他转过身,一时却愣住了——殷停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师兄,”殷停揩了揩泪珠,解释道:“是受了那卫桁的影响。”

  “因果之道竟然如此凶险!”祝临风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修士修的便是明心静性,可沾染了因果之道却会受别人的因果影响,一人、两人或是不察,长久以往,修士迟早沉沦于众生因果中不得超脱!

  “以后别再运使此法。”祝临风有心想这样说,却意识到这话多余,住了嘴——殷停未曾对自家的身份来历有所隐瞒,祝临风是知道他因果刀真身的,半人半器,自因果中孕育而出,天生就逃不开因果牵扯,或说这就是他,殷停,因果刀的生存之道。

  “师兄担心?”殷停像没事人一样,说道:“这次的数道因果牵扯不过是溪止山上,我修为不足却又强自施为的遗祸,如今以我的修为,已然能做到‘斩断’而非‘转接’,师兄不必忧心。”

  “但愿和你说的一样。”祝临风扫了他一眼,眉眼低垂。

  “我怎敢欺瞒师兄。”殷停弯着腰,从下方偷看祝临风的神情。

  ……

  “此处便是汤婆后人,苋婆的,额……居所……”大祭司‘居所’两个字说得勉强,好似难以启齿似的。

  殷停挑眉看向大祭司手指的方向——是不远处竹林下缓坡上的一处土洞。

  是该难以启齿,大祭司的后人竟然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哪里称得上‘居所’二字。

  洞口插着两根粗树干,上面挂着些风干的水果和野兽肉——看来大喻国民风淳朴。

  洞内插着根粗树干用以支撑,上边的分叉上挂着些粗布衣物和油灯,洞内四周附了层烧干的陶土,用以防止泥土剥落,洞内传来光线极暗,靠隐约的火光照明,似乎是察觉大祭司靠近,火光消失了——洞内有人。

  大祭司解释道:“小老儿原也不知前大祭司之后落魄到了这般境遇。”说得冷汗涔涔。

  想必是真不清楚,否则明知有两位大前辈找苋婆,他也不敢就这么大咧咧将前辈带来。

  这时,竹林上方突然传来道沙哑至极的声音:“大祭司,有何贵干。”

  三人循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包着蓝方头巾,脸上遍布刺青,看不清本来面目,两只耳垂被撑开戴着内嵌圆石,怀里抱着捧新挖掘的竹笋,身上处处带泥的老妇人,一脚踩着石块,向下方投来视线。

  还不等大祭司说话,殷停先解了“咫尺千里”,现出身形,问好道:“可是苋婆?我师兄弟是昔年卫桁兄的熟识,特受他所托前来拜访。”

  殷停扯谎脸不红心不跳,在他看来自己都不算说谎,可不是‘熟人’么,过了命的熟人呢。

  祝临风也跟着露出身形。

  面对突入起来的大变活人,苋婆的表现尚算镇定,显然是知道修士的,她眼一眯,老浊的眼中忽闪过道精光,像老而未痴的雌豹。

  “卫桁……”她一个纵身,干脆利落地从差不多有两丈高的坡上跃下,嫩笋尚好端端地搂在怀里,落在离殷停等人三步远的位置,低着头道:“回两位大人的话,老妇人并不识得卫桁。”

  她站的位置,恰好将洞口挡住了。

  “这两位可是大前辈,比我等说是仙人也无异,苋婆,你这是做什么!”大祭司怒道,他也注意到了苋婆遮挡洞口的动作,生怕触怒了殷停、祝临风两人。

  其实不必遮挡,殷停早就察觉到了洞内还有人的气息,共有五道,格外细弱,约莫是孩童。

  殷停说道:“不认识便罢了,叨扰。”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即走。

  “两位前辈,可要去寒舍稍歇一会脚。”大祭司追着上前,前方两人看着步履不快,可任凭他累得喘不上气也追之不上,他拄着膝盖,肺叶像割裂了一样疼。

  “洞穴里头有孩子,不便惊扰。”两人回到花车上,殷停替祝临风倒了碗茶,接着道:“她说话时气息平稳,想是真不认得卫桁。”

  “可他留下的因果该如何处置?”祝临风没心情喝茶,簇着眉头,看着比殷停还着急,“卫桁早死了,过了一百七十年,同他有关的人想必也去了干净,留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这因果该如何解?你莫非想必被困一辈子?”

  殷停依旧是吊儿郎当,浑不在意自家死活的模样,歪着头就要往榻上倒,像没骨头似的。

  祝临风见他这模样就来气,抄着茶盖就掷了过去,正砸中殷停肩头。

  “哎哟——”殷停装模作样地叫了声,好似真被打疼了似的,歪实在了榻上,闭着眼,不动了。

  “我知你心里定是不屑得很。”祝临风冷哼了声,看着殷停道:“想着个把道因果如何能阻拦你。”

  “呼呼——”榻上传来轻微的打呼声,像是真睡着了。

  “可你在溪止山惹下的因果何止两三道,二三十道亦是有的,若是个个如卫桁这般,你想生生被拖死么!”

  说着重重磕了下茶碗,茶水四溅。

  殷停听着祝临风的语气起了真火,这才收了懒散,从榻上坐起来,好整以暇地说:“师兄别动怒,我何曾不放在心上了?便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师兄的命我可当宝贝呢。”边说边忙着挤眉弄眼。

  祝临风脸上像打了胭脂一样起了层薄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被登徒子羞的。

  殷停起了身,坐到桌边,顺手勾过祝临风的那碗茶喝了,道:“‘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或许指的是‘家’。”

  祝临风挑眉道:“何也见得?”

  殷停笑嘻嘻道:“师兄自幼没受过流离失所的苦,想必不了解,像我和卫桁那等孤儿,最想要的便是个老人慈爱,父母双健,自己有人护持,有人疼爱的‘家’。”这话卖了个惨,甚至连殷停本人都没察觉到。

  祝临风心下一时酸楚。

  “师兄看这两句,老有荫,幼有养,指的可不就是家么。”殷停手指着自己鼻尖,一脸“我聪明吧”的得意相。

  祝临风却没立时说话,他藏在袖里的手指虚握成拳,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猛地抬头看着殷停,道:“谁说你和卫桁一样?你有家。”祝临风说得郑重,面上的红更重了一层,“我就是你的家。”

  殷停瞬间愣住。

  “对卫桁来说,唯一说得上家的东西就是那座竹楼罢,”殷停豁然起身,逃避般地向外走,边走边说道:“先将那座竹楼修复,然后再……”说着,人逃也似地从花车上跳了下去。

  祝临风的眼神忽明忽暗,手指紧攥成拳,低语道:“殷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嚯啦啦——”

  质地坚硬的紫竹自地下破土而出,眨眼功夫已有了二层楼的高度,像有一只无形的魔力之手似的,将竹子“编织”出了竹楼的形状,呼吸间,一座精美到和周边的屋舍比起来显得鹤立鸡群的竹楼拔地而起。

  这不小的动静吸引来了全寨子的人围观,带着两色花帽的女人,带着平帽的小孩,带着两层尖帽扛着猎物刚打猎回来的猎人。有的藏在自家屋舍的二楼远望,胆子大些的则在竹林边或蹲或站,胆子能包下一个天的——多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童,几乎站到了殷停和祝临风身边——他们解了‘咫尺天涯’。

  “去去,别打扰仙师作法。”

  这些靠太近的孩童无一列外,皆被大祭司带着护卫队拦开了。

  动静自然也吸引来了蜗居在泥洞里的苋婆,她站得不远不近,身后跟着一串由高到低的小萝卜头,眼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

  祝临风扫了他们一眼,对身侧的殷停道:“怎样,因果可解了。”

  “未曾。”殷停摇了摇头,面上却不见半点难色,摩挲着下巴,寻思道:“莫非用法术造成的作不得数,得自己搭建?”

  “可以一试。”祝临风上下扫了眼新耸立的精巧竹楼,打了个响指,竹楼微微震动,悄无声息地崩成了漫天纷飞竹叶。

  “吁——”围观的人群不由得发出了可惜的叹声,像是不明白,这么精巧的楼,为什么非得毁了不可。

  殷停起身走向苋婆几人所在的位置,几个孩子吓得直往苋婆身后藏,露出的一双双眸子闪着既怕又奇的光,小鹿似的。

  “大人有何贵干。”苋婆的神情像是猜到了什么,却又因为不敢置信而强行压抑着,语气绷得发紧。

  “之前提到过的卫桁原来是这座竹楼出生的孤儿,”殷停半蹲着,和苋婆对视,指了指身后积满竹叶的空地,“虽已寻不到故友痕迹,却不忍见这竹楼落败,婆婆……”这两个字一出口殷停便觉得不对,若按照年岁算,他当苋婆爷爷也是够的,可若是喊小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纠结了一阵,殷停干脆将把称呼忽略了过去,道:“可愿帮我们一把,一同修建竹楼?”

  苋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写满了不敢置信,她嘴唇颤抖,似乎是想问“为什么,你有什么企图?”,但转念她又想到,自己一个孤寡老婆子,有什么值得仙人企图的呢,这话说出来也太不要脸些。

  约莫是仙人在打盹的间隙,偶然瞥了眼满目疮痍的人间,起了点些微的、像人对猫儿狗儿的善心,自己该千恩万谢的受了才对。

  “谢过……谢过仙师——”

  苋婆“咚”地跪了下来,头磕着地,她身后的小萝卜头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一地。

  殷停稍稍侧了身,没受这个礼。

  有仙师领头,村寨的男人皆一拥而上地要帮忙,由于人多,大祭司甚至筛了相当大部分不够强健的人出去,最终留下的只有猎人队里的二十来人。

  但这人数对修建一座小楼来说,无异于也是杀鸡用牛刀了。

  只用了两天半的功夫,小楼已经落成,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天养楼,匾额是祝临风提的。大祭司为了防止有人半夜将匾额顺走,特意大张旗鼓的地留了个护卫看守。苋婆带着孩子们和那些鸡零狗碎的家计搬进了新楼,帮着建楼的人都被她留了下来,她要亲自招待他们一顿,饭菜也富裕,是寨子里的女人们争先恐后送来的。

  殷停和祝临风坐在房顶上,两人皆像是灰里捞出来的人,身上无一处不脏,殷停便罢了,他皮实惯了,倒难为祝临风也愿意跟着在灰里打滚。

  此时夕阳半下,懒洋洋地窝在云团间,天穹被渲染成温暖的橘黄色,一道炊烟笔直地从前院升了起来,是苋婆在生火。

  身前是人间烟火,身后是竹海听涛,

  殷停闲适地向后仰着身子。

  “因果可解了?”祝临风问。

  “解了。”殷停懒洋洋地点了回头,若是再不解,莫说祝临风,便是他都想撂桃子不干了。

  “卫桁也算是入了道,修行这么一场,最大的执念因果却还是在凡间。”殷停感慨道。

  “卫桁是凡人,”祝临风偏头看了眼殷停,又正了身子,注视着无限夕阳,道:“我们也是。”声音轻得听不清。

  这时,只听殷停突然问道:“师兄,修行一场,你可有想过飞升?”

  因为这话题两人曾闹过不愉快,祝临风没料到殷停还会再提起,因而回答慢了半拍。

  “自是想过。”祝临风停顿片刻后,如实道:“我修行,为的便是剑斩一切桎梏的藩篱,天地枷锁自然也在其中。飞升之后的风景,道的终点抑或是起点,我想亲自去看过。”

  不等殷停说话,祝临风反问道:“你呢,可曾想过?”

  “我啊——”殷停拖了个长音,身子一软向后倒了下去,说道:“我没出息,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或说,我更想在大乾糊糊涂涂,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也算不辜负了师父的教诲。”

  祝临风眉宇间挂上了不悦,道:“你是半人半灵身,不受天命桎梏,亦不受蜕身劫所限,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何故糟蹋!”语气是师兄对师弟不求上进的斥责。

  “嘿嘿,”殷停翻了个身,侧身,脸对着祝临风,视线向上望去,嗓音依旧是懒洋洋:“不过,若是师兄觉得这求道之途太过寂寞,刀山火海我亦奉陪到底。”

  “殷停……你。”祝临风正要说话,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仙长,这是新熬的粥并嫩笋瓜果,可要尝一尝。”

  是苋婆和一个稍微大些的孩子顺着屋后的扶梯爬到了屋顶上,他们两人一手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粥,一手提着用竹筒装的小菜。

  殷停欢喜地爬起来,一骨碌接了,高举着冲祝临风显摆道:“师兄!可要尝尝!”

  祝临风正要拒绝,目光却触及到了殷停的笑容满面,鬼使神差地点了回头。

  左右都脏了,不如脏个彻底。他想。

  殷停端着热粥踩着“嘎吱嘎吱”的响声走向祝临风,递给他一碗,祝临风顺手接了。往粥里一看,米粒虽不如仙间的灵米一样灵气内蕴,却也圆润饱满。粥底粘稠,泛着谷物特有的清香——像阳光。

  也不是多脏。祝临风稍显别扭地想。

  殷停在祝临风身边坐下,眼盯着粥底,忽然道:“师兄,这话让我说来显得太过装样子。因此我只和师兄说一次。原本我想着去夺人皇玺,去与无妄生斗个你死我活,都是为了我所珍惜的你和太平,凡人如何却与我无关。”

  祝临风静静听着。

  “如今我却想,为了这天下的芸芸众生,为了同样身为凡人的自己,为了他们,为了我们——去争一争,去斗一斗!”殷停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死也甘愿!

  “师兄,”殷停端着粥,转头看向祝临风,像敬酒似的朝他一敬,豪气干云道:“无妄生不过占了先出生千把年的便宜,我未必然不如他,这‘天下第一魔’的名头,我非与他争到底不可!”

  随后手一翻,头一仰,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如此的意气风发,如此的英姿飒爽!这一切的轮廓,包括半下的夕阳,无不烙印进祝临风的眼中,他心中突生出一股庞大的喜悦,几乎冲破他的躯体,迫不及待地向世间高声炫耀——是自己看着、陪着,眼前这个人从青涩到成熟,从软骨头的怂货到敢挑天下大势的儿郎。他的喜悦,他的沮丧,他的退避,他的一往无前,无不有自己的影子。

  就是他!只能是他!

  祝临风听见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吼,在冲撞——是祝临风绝不愿先承认的喜欢。

  “嘶嘶——烫烫烫!”殷停吐出舌头直哈气,这时,他忽然听见师兄唤了他一声。

  “殷停。”

  他回过头,却撞进了祝临风眼底的风暴中。

  祝临风吸了口气,道:“你从此刻起,不准说一句话。”

  殷停不明所以地抓了把头发,仍是点了点头。

  祝临风又深吸了口气,才攒足勇气开口道:“你在情之一道上独具慧根,对你我间的关系也占据主动,时近时远皆是游刃有余,三言两语常引得我思绪连篇,为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夕阳,眼眸中爆发出灼热的辉光,老的太阳在夕下,新生的太阳升起在他的眼眸,他再度转头凝视着殷停,道:“不过,小停,我这人向来霸道,做剑修要举世无双,做别人心里的人也要独一无二,既忍不了若即若离,也受不得似是而非,只因着是你,我才耐着性子忍了这许久。”

  祝临风眸子中的太阳在灼烧,感受到的热度几乎将殷停融化。

  “今日我只要你句准话,你只管点头或是摇头。”

  “你对我无心?”

  殷停摇头。

  “你对我……有意?”

  殷停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这周更了两万,优雅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