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136章 同命锁

  一抱即分。

  久违的、由祝临风单方面发起的禁锢似的拥抱,又在殷停还没回过神来的短短时间内结束了,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声又沉又急的心跳。

  祝临风按着将他推了出来——动作并不坚决,像生生从体内剥离出血肉。

  但他没再看殷停一眼,压着眼帘,纵身朝西方掠去。

  殷停愣在原地没动弹,脑子里一齐喷发出的情绪压得他一片空白。

  一路上,他设想过无数次和师兄重逢的场景。

  让师兄等了许多年,依照他的脾气,准会气得再也不理会自己,或是作天作地发一通脾气,最后赏自己几个巴掌。

  他当然也想到,过去这许多年,师兄不会毫无长进。兴许再见面时他已不会和少年时一样蛮横,也不会再不知轻重地扇自己巴掌,但一顿拳脚总是少不了的。

  他唯独没料到,师兄会像现在这般,与自己面对面时,情绪平淡地好似只是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旧友,甚至能得体地说一句“欢迎回家”。

  殷停感到窒息,与刘鹏相处时的隔阂又横亘在了他与师兄之间。

  那么高,那么远——只看一眼就让他想落荒而逃。

  脚步后撤。

  “殷停!”绮秀眼尖地瞥见了殷停后撤的动作,走到他身边将离去的方向挡住了,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不会是想跑罢?”

  冷不丁被戳穿,殷停一时失语,他转移话题地冲绮秀拱了回手,问道:“道友是?”

  “我?”绮秀手指着自己鼻尖,一脸不敢置信,道:“你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他的手变成了兽爪,在殷停面前晃了晃。

  看着眼前的兽爪,殷停的记忆瞬间回笼——这爪子曾给他留下莫大的阴影。

  “绮秀?秀师兄?”语气吃惊。

  无怪他认不出绮秀,一百七十载,足够凡人繁衍上三代,而绮秀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有了变化,特别是气质,堪称天翻地覆。

  以往他狂得轻浮,一眼便能看出二世祖的浅薄,如今他虽然也是狂,却带了稳重,仿佛狂得理所应当。

  “除了老子还有谁?”绮秀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只差鼻孔朝天。

  一听这熟悉的语气,殷停顿时将他和记忆中的控制不了心火,四处捅娄子的倒霉蒙妖对上了号。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笑了声。

  绮秀直觉他是在笑自己,不满地挑了挑眉,咂嘴警告道:“少在心里编排老子,你如今修为虽上去了,但论门中排行,我却还算你师兄,别把老子惹毛了,小心我给你一爪子。”

  殷停笑得更开了。

  绮秀又咂了一声,却是收了那副佯装的凶恶,故作老成地踮着脚拍了回殷停的肩膀,说:“对,多笑笑,别板着你的死人脸,看着晦气人。”

  他成长不少,既长了容人的器量又长了嚣张的气焰,唯独那个子,像单单被遗忘了似的,还和少年时一样的个头,只到殷停肩下。

  “秀师兄,久违了。”殷停笑得真心实意,带着淡淡的怀念。

  绮秀愣了愣,退了两步将殷停的全身纳入眼中,半晌道:“真回来了。”

  说完,他又道:“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待着,别想着乱跑,祝临风回来若找你不见,怕是又要作妖。”

  作妖,师兄么?

  殷停心下不解,师兄分明平淡得很。

  “麻烦,”绮秀嘀咕了声,一指自己方凝了血痂的脑门,说:“他没作妖,这脑门难道是我眼瘸在自家门槛上磕的?”

  说着他又像是觉得丢人,冲殷停摆了摆手,说:“你权当我是自己磕的罢。”

  这话将殷停说糊涂了,他一面糊涂着,一面还记得去找祝临风斩断的小臂,就落在百十步外,虽是生生砍下来又掉进了泥里的,胳膊却一点泥没沾,白玉似的。

  殷停用法力将胳膊罩了起来,维持血肉筋脉的活性——修行到了万象的层次,虽已能断肢再生,但还是原装的更好用些。

  这时,殷停发现绮秀始终不远不近的吊着自己,看他的模样,与其说是怕自己跑了,倒不如是有话吞吐着想问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殷停本就心思玲珑,稍一思量便想通了关节——绮秀准是猜到自己能找到无有天来是见过了刘鹏,想问一问他近况。

  “我能找到无有天,说来还是亏了掌门师弟,”殷停主动提起这茬,绮秀的眸子果然亮了亮,却还背着手装出不在意的模样,他接着道:“掌门师弟一切都好,门中也一切都好,秀师兄且宽心。”

  “谁问你这个了!我又为何要宽心!”绮秀奓了毛,嚷嚷道:“那死猪,我巴不得他一切都不好!”

  嚷嚷着,人走远了。

  绮秀这一走,殷停顿时坐立难安,一时望着祝临风离去的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一时又觉得喘不上气,恨不得远远逃开才好。

  这种复杂的心绪,既是近乡情怯,又掺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旖旎。

  这时,祝临风回来了。

  他用剑尖斜挑着个侏儒样的人头,随后将人头扔在地上,剑也一并扔了,这才看向神情略显僵硬的殷停,冲他招了招手。

  殷停本以为是在招呼自己上见,却见怀里的断臂飞了出去,被祝临风单手握住,而后便垂下了眼帘续接自己的断臂,不再言语。

  殷停眼巴巴地看着,想张嘴,喉咙却像是堵了棉花,就这么沉默了阵,还是接好断臂的祝临风先开口道:“这是方才窥伺的白莲教法王,被逃了一人出去。”

  殷停意识到说的是地上的侏儒头颅,但他实是不知该如何与眼前这个“冷淡”得过份的祝临风相处,只好按照以前的祝临风喜欢的路数,试探着捧了一句:“师兄英明神武。”

  祝临风抬眸扫了他一眼,嗤道:“有何英明?区区两个名不副实的万象假人。”

  殷停眸子一黯。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认识的师兄怕疼,忍不了断臂又续接的剧痛,他认识的师兄爱听人吹捧,断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殷停感到一阵恐惧,这个世界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已然天翻地覆,所有人都被洗练出了另一幅样貌,唯有他被留在了原地。

  “发什么愣,神基出世的消息瞒不住,”祝临风道:“先随我回碧蟾宫,明日我们回京城。”

  说着,祝临风放出了柄新的法剑,踩上。

  京城,哪里的京城?

  殷停下意识想问,还没开口,祝临风已没入云端。

  他心下又是落寞,一声不吭地跟上了祝临风脚步。

  碧蟾宫,别院。

  殷停被带回来后,就再也没到祝临风人影,及至日暮,一名妖族女子端着盘扶桑酒进了来。

  “真人清安,”妖族女子放下托盘,冲殷停作了一礼,指着扶桑酒道:“这是无有天的习俗,远归的游子要饮碗百年扶桑酿的酒,有去邪祟,盼平安的寓意。”

  殷停扫了眼那碗透亮,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酒水,灵觉已然预警,他眉头一簇,便要将妖族女子拿下。

  “这是祝真人托我送来的。”妖族女子莞尔一笑,冲殷停眨了眨眼。

  殷停掐断了法术,看了女子一眼,拾起酒碗,一饮而尽。

  意识昏沉。

  恍惚间,殷停感到胸口轻微的麻痒,却睁不开眼,眼皮子重若千钧,四肢像灌了铅,使不住一分力道——那酒里果然下了猛药,他想。

  思维被拉得格外漫长,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万钧巨石像被移开了一般,他终于能掀开眼皮。

  眼前的画面还有些晃动,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身前——祝临风。

  “师兄……”殷停捂着头含糊地喊了声。

  “嗯。”

  这声回应在殷停听来像梦境中的回音,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手卡住了下颌骨,强硬地分开了嘴,紧接着一颗略苦的丹丸被推了进来,那手指从口中退出时,轻轻擦过上颚,带起一连串的麻痒。

  殷停彻底清醒了过来,眼前的场景彻底清晰,屋子里笼罩着一层淡橘色的暖光,祝临风坐在木椅上,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有些看不清。

  殷停发现自己正靠在软榻上,他坐直,左右看了看,视线最终落在了祝临风脸上,仍是看不清。

  这时他感到了一丝凉意,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外衫已消失不见,胸膛外裸着,皮肤上被人绘了道晦涩的法阵,从左肩伊始,形状像波纹,一圈圈收缩,最终在心脏上结成道血符。

  他用手蹭了蹭,发现这道阵法像是钻进了血肉里,将手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淡的血腥味。

  “师兄,这是你的血?”殷停说话,声音干涩。

  祝临风点了回头,手背上的皮肤紧绷,青筋凸出,好似在极力忍耐什么,只神情依旧看不清。

  殷停莫名嗅到了点危险的意味,他咽了口唾沫,按着自己心口上的符号问:“这是什么?”

  “命契。”

  “什么?”殷停脑子发懵,又问了一次。

  “命契。”祝临风重复道。

  “人和人之间,怎么可能结命契!”

  殷停的语气听起来匪夷所思,他甚至没来得去想,祝临风为何要与自己结命契。

  “寻常是不能,可你我之间有道姻缘,”祝临风提起姻缘,语气莫名加重,他顿了顿,接着道:“以那线做引子,再对人与妖的命契‘稍做”改良,便成了。”

  “只需要十年,很短,不是么?”他反问道。

  “祝临风!”

  殷停撑着想站起来,却因药的后劲跌了下去,他的声音又气又急,质问一样。

  “你他妈疯了么!”

  “这是命契,同死同伤!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得跟着没命!你要给我陪葬么!”

  “不准,我不准!”殷停一面说着,一面凝出因果刀向胸口捅去,想将扎根在心脏里的血符生生剜出。

  “咚——”

  木椅倒地的声音,祝临风一个迈步来到殷停身前,弯腰,一手按住了他想剜心的手,一手抓住他的后颈,将人狠提了过来,咬牙切齿道:“十年很短,可你让我等了十七个十年!”

  殷停被迫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和祝临风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祝临风几乎是撞上来的,他也终于看清了祝临风的神情。

  狰狞的,压抑的,眼圈泛着红,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殷停窒了声。

  “殷停,我看疯了的是你!”祝临风盯着殷停的眼睛,好似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我给你陪葬?你就笃定了自己会死?抑或说你早就不想活了?”

  一连串的质问将殷停逼问得哑口无声。

  “你就是这种人,软弱、自私,遇事则逃,我看你早就被负罪感给压垮了,只恨不得拿命去偿,”祝临风,“你放不下师父,背负不起人的逝去,只觉得死了便是轻松,想拿我当借口去死,说着都是为了我,心中就能毫无负担。”

  “你让我等了十七个十年,怎敢抱着找死的想法回来见我!”

  祝临风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几乎振聋发聩。

  他太过熟悉殷停,以至于在久别重逢初见后者的第一眼,就觉察出来后者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又或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志。

  真是一成不变的——软弱透顶!

  殷停发现在祝临风面前,他的一切阴暗想法都无处可藏,祝临风看过最弱小,最丑陋的他,对他的一切洞若观火,甚至钻进他心里,将毫无长进,只知道逃避的自己给揪了出来。

  站在阳光下,不准逃——祝临风命令道。

  “不准逃!”

  祝临风松开殷停的手,一砸捶向他的胸口,拳头抵着心口,长进心脏的血符泛起灼热的疼,“给我记住,即使你觉自己命轻,命贱,但你如今背着我的命,若还敢轻易舍弃,就将我一道葬送!”

  殷停感到脸上落了片冰凉,他原以为是自己的泪,却发现是祝临风,眼泪从他的眼眶中不堪重负地接连砸落,落在自己脸上,一路滚到胸膛,被微微发烫的血符吸了进去,心脏跟着涩得发疼。

  盛怒之后,只剩一捧余灰。

  祝临风压着殷停脖颈的手松了松,蹭了蹭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要你为了我死。”

  “我要你为了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