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125章 大梦

  “我要重振青阳!”

  “我要天下人承认,我才是世间第一的天才!”

  【唯有世间第一的天才,才有资格重振青阳,那却不是你】

  【是那位不足百岁便登临万象的天才剑君,是程商,而非元应春。】

  【但很快,就会是你了】

  元应春睁开眼,只见满地血腥,他正站在一座山庄门口,脚下是倒了一地的尸体,他捂住自己的额头,只觉脑中像被刺进了千根银针,记忆也断断续续,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忆起自己为何会在此——今日是他师妹的儿子祝临风的百日宴,他是来观礼的。

  想到这一点,他的脸上血色尽褪,攥紧了手中的桃木剑,跌跌撞撞地朝山庄内跑去,修为深厚的修士,此时却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儿,连站都站不稳了。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重,此地仿佛成了个屠宰场一般,看着那些死状惨烈,或被开膛破肚,或被砍断四肢的尸体,他心底不由得一阵发寒,行凶者手段如此酷烈,一个活口不留,一具全尸不存,应当是专程上门来寻仇的魔修。

  既然是魔修,那师妹母子幸存的几率恐怕也——他忙打住念头,不敢再想了。

  来到师妹居住的正屋前,看着溅上窗棂的血迹,他的心彻底掉入无底洞,左手按住颤抖不停的胳膊,缓缓下移,攥住手腕,用剑尖挑开了半掩着的木门,吱呀——

  室内的场景令他怒目圆睁,肝胆俱裂,只见一位容貌清雅出尘的青衣美妇人软软靠在正对木门的墙面上,心口被开了道狭长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了,她美眸圆睁,眼中却没有将死的不甘和对凶手的怨恨,有的只是浓浓的疑惑——好似在临死之前,见到了什么令她万分不解的人,或事。

  元应春脚下一阵无力,靠着手中桃木剑支撑才没摔进血水中。

  “嗬嗬……”

  他从喉咙间发出沙哑的低吼声,只恨不得立刻将杀了师妹的人碎尸万段,但他深知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因此勉强拉回了丝理智,咽下口怒极攻心的淤血,将锥心的盛怒封锁进心湖,一个接一个的回忆起谁会对程商恨之入骨,趁他外出替师妹寻药之时,来山庄寻仇。

  没有丝毫头绪,这些年他和程商杀的魔修几乎能堆成小山,同他们有仇的人实在太多了。

  说到底,程商究竟为何会在自己儿子百日宴会这天外出寻药,这本就同寻常,他不是冠绝当代的剑修吗?为何连自己的妻儿护不住!

  他眼中浮上层魔纹,周身气息动荡之时,脑海中飞速闪过副断续画面,这令他惊愕不已——对了,是他,是他!

  是他告诉程商,今日在极北之地有株能增寿元的仙草,这仙草位于现世与幽冥间隙,只存现世两刻钟便遁入幽冥,正因他这么说了,程商才会顾不上自己儿子的百日宴,奔赴极北为先天孱弱,寿元所剩无几的师妹寻那仙草。

  可是,他为何会这样说?

  “啊!”

  他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头痛苦得匍匐在地,只觉得记忆像是被人生生撕走了一块,稍一试图回忆便是生不如死。

  对了,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踉跄着向青衣美妇的尸身跑去,察看她胸口的伤势。

  狭长,干脆利落,一击毙命以至于只流出了很少的血,像是行凶者舍不得她多受痛苦一般。

  若真是前来寻仇的魔修,怎会让师妹如此轻易的死去?

  他心生疑窦,仔细观察夫人胸前的伤口,那是剑伤,刃宽两寸,缘有木屑。

  ——木屑

  他瞳孔缩了缩,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中桃木剑,入目是一片猩红,剑上是血,手上亦是血,几乎像是一个刽子手!

  来参加婴儿百日宴的人,怎会满手鲜血,又怎会握着一把剑?

  “是……”

  手中握着的剑柄像烧红的烙铁,“咣当”一声剑落了地,他的神情狰狞到仿佛下一刻就会走火入魔。

  “是你,屠了山庄。”

  一道略显生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声音的主人似是有相当长的时日没和外人交谈过,遣词造句间有种古怪的顿挫。

  “你说谎!”

  元应春以更大的音量咆哮了回去,摆身目眦欲裂地瞪向来人。

  来人面如冠玉,瞧着不过三十许岁,一双眸子却沉凝得厉害,像是经历了万载修行,看透了人世一般。

  然而这沉凝的眼瞳深处,却跳跃着一丝属于殉道者的热烈火苗,他一袭绛红衣袍,满头红发如火烧,腰间别着把剑身上盘绕着朱雀的长剑,整个人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

  他怀中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正是方才元应春寻找无果的祝临风。

  “临风!”

  他吼了一声,就要朝婴儿冲去。

  红袍人一拧眉头,侧了侧身子,抬臂护住了婴儿,拒绝之意展露无遗。

  元应春在离红袍人三步远时顿住了脚步,他认出了来人——剑宗掌教,赤霄真人。

  赤霄真人显然不会和年轻人对着嘶吼,他就那么定定地,古井无波地注视着面目狰狞的元应春。

  半晌,元应春脸色突得木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喃喃道:“是我,”好如行尸走肉,“对了,是我。”

  他伸手一招,落在地上的人桃木剑向他飞来,来势迅猛,剑尖直指自己眉心,竟是要自绝!

  “铛!”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灵光磕在桃木剑剑身上,将之撞得一歪,从直指眉心到从手臂上擦过,割破了浅浅一层油皮,出手的却不是赤霄真人。

  室内凭空又多了一人,那人身量颀长,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清俊儒雅中透出股锋锐无匹的锐利,正是这股锐利将他容貌自带的柔和之感斩断,让人不敢将他往一切与怯懦,软弱等相关的词联系到一处。

  自他出现,室内的空气都莫名凌冽了几分。

  来人手持那一把如梦似幻的长剑,鲜血顺着剑锋滴滴答答滑落,正是他阻止了元应春自戕。

  “程商……”

  元应春一时怔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良久,他声音艰涩地问:“为何阻我?”

  程商却并未立时应他,而是看向赤霄真人,低头颔首道:“师父,多谢。”

  话语简短,一派干脆利落的剑修作风。

  赤霄真人话也简略,只是道:“你我师徒,本是应有之义。”

  程商接着道:“外间的白莲魔教众人我已尽数料理了。”

  说着,他不再看室内两人,步步走近靠着墙的青衣妇人,将心意剑搁置在一旁,而后细心地将妇人面颊上沾染的血污擦拭干净,把她散落的鬓发抚到耳后,眼中满是柔情,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放置于里间的床榻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里间,目光平静地看向元应春,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杀妻仇人一般。

  “我自极北归来时,山庄中已无活口,”他并未回答元应春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你就站在这间屋子中。”

  他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克制得极深的悲意,他向芥子佩中一探,手中出现了一个圆形阵盘,将之抛给元应春,说:“这是从你真灵中斩出的魔种,应是当初朱幸留下的祸端。”

  “自菡萏归来后,你行事越发偏激,我只当是因你的执念所致,却不想是魔种遗祸。”

  “若能早日察觉,便不会酿成今日惨剧。”

  看着手中层层封禁下的魔种,元应春脑中忽地轰了一声,他抬起头,脖颈上青筋毕露,面庞充血到像要裂开,他用尽全力地瞪着程商,厉声质问道:“过失?你有何过失!程商,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真是令我作呕,你不是剑仙吗!杀了你妻子的仇人就在你眼前,你为何不拔剑,拔剑!!!”

  声声字字如泣血。

  程商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若非这一点失态泄露出了丝他心中山呼海啸般的悲意,几乎都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修了忘情道了。

  “青瑶不会答应,”程商,“她会想你好好活着。”

  这几个字彻底击溃了元应春的防线,他哽咽了声,任由铺天盖地的悔恨和悲痛将自己埋葬,他弯下了腰去,几乎像要折断了似的。

  程商没再管他,而是看向赤霄真人怀里抱着的婴儿,神色是笨拙的柔和。

  他只会当剑仙,还没来得及去学如何当一个父亲,想来,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赤霄真人见他神色,作势将婴儿递给他,他却退了退,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说:“孩子受不得血腥味。”

  闻言,赤霄真人捏了个屏障将婴儿罩了起来,室内血腥刺鼻,婴儿却睡意正酣,他心里没有愁苦,没有怨恨,今日发生的种种惨剧不会在他记忆中留下丝毫的痕迹,这算是唯一可堪欣慰的事了罢。

  “我坐十年死关,因而你半载前回师门时,我并未能见你,”赤霄真人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歉意,说道:“如今却是迟了。”

  从不信命的程商此时却不由得生出丝造化弄人的荒唐感,若师父早半载出关,若他能提前察觉魔种,若能他早一步自极北归来,事态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万不该落到这般田地。

  真真是造化弄人。

  “我和青瑶命中无子,”程商说道:“大半年前青瑶却怀灵于身,我隐约察觉这孩子来历不凡,却看不出究竟,便来求教师父。”

  “确实不凡,”赤霄真人接口道:“这孩子是末代青君转世之生。”

  “竟是这般吗。”程商愣了愣。

  “末代青君与我曾有数面之缘,”赤霄真人道:“这一代的天命便在他身上。”

  “说是飞升之运,可青君却依旧身死道陨,可见这天命一说,并不绝对。”程商语气清淡,对赤霄道人口中的天命不屑一顾。

  “我等剑修,所仰仗的自是手中青锋,”赤霄真人手抚着剑柄,说:“无天命不飞升,不过是庸人托词,天地枷锁何须什么天命来破,自可一剑斩之。”

  “不过,”赤霄真人话锋一转道:“却是有人盯上这天命了。”

  “无妄生。”

  话音一落,程商眼中顿时剑意勃发,锋芒之指熟睡中的婴儿,或是说盘踞在婴儿体内的另一道真灵!

  “住手!”赤霄真人喝断道:“不可动手,即使是动手,无妄生这等魔头,有没有其它后手还在两说之间,但你这儿子,是一定活不成了。”

  听了赤霄真人的话,程商垂下眼帘,收敛住,不再去看那婴儿。

  “青君的真灵不知为何残破异常,再由转世,更如风中烛火,”赤霄真人解释道:“无妄生施展魔功强行将自身之运与青君之运纠缠,跟随他转世,两者此时便如同根双生,伤了任何一个,另一个都免不了魂飞魄散。”

  “青君已死,那天命自然是转接到了临风身上,当初安息谷一战,无妄生恐怕是故意败亡在青君手上,这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怕是想趁临风魂魄未壮之时,将之吞噬,如此一来,天命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他身上了。”

  赤霄真人与无妄生同为造化之境,虽修为不如后者深厚,可眼光却毒辣,一个照面便将无妄生的目的分析了七七八八。

  说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叹之色,“壮士断腕,向死而生,千载修行一朝可弃,无妄生不愧魔主之名,魔道修士虽行事偏激,但道心之坚,犹胜正道。”

  经由赤霄真人这么一说,程商不由得也记起一事,当初诛杀尸面人魔朱幸之时,那老魔行为也多有异常,难以想象这等老谋深算的魔头会流连于烟花巷柳之地,以至于泄露了自身行踪,想来,这老魔只怕是故意为之,他深知自己身种魔种,终其一生都是无妄生手中玩物,故而故意败亡在自己手中,以求摆脱魔种,他应当另有安排,并未真就身死。

  若是换了往日,依照程商的性子,是势必要提剑杀上门去的,不论朱幸是躲到了地府黄泉,还是妖族之地,都要杀他个挫骨扬灰,斩草除根,可现如今,他却没这个心力了。

  “青君如何,却与我无关,”程商道:“真灵转世,前尘种种因果已是烟消云散,世上再无青君,只有吾儿临风。”

  他神色柔和了下来,低头看向婴儿,说:“从上辈子追来的孽果,不该由他承受,”他很快收敛了柔色,神色再度恢复为无悲无喜的冷意,抬眸看向赤霄真人,询问道:“请教师父,此死局,有何法能解?”

  赤霄真人并未立时回答,而是略作沉思一番后,说道:“无妄生的残破真灵与临风的魂魄纠缠在一处,两者皆是细微如烛火,”他手一抬,指尖多出了两个只在毫厘之间的黄豆大小光团,光团紧密相连,“若是在此时将无妄生的残魂斩灭,势必会波及到临风。”

  他指尖迸发出一道仅有头发丝粗细的剑气,向其中一点黄豆斩去,结果却是两点光点一齐消亡了。

  程商看着光点稀碎的残屑,眉头蹙了起来,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

  论当世修为之深厚,境界之高深,剑术之大巧若拙,赤霄真人已是绝顶,连他都无法在既斩杀无妄生的同时又保全临风,可见世上是无人能做到了。

  见识不凡的程商很快想到了这件事情的难处所在,略作沉吟之后,说道:“既是两道魂魄过于细弱之过,何不等魂魄壮大,再做计较?”

  听闻此言,赤霄真人摇了回头,不必他说话,程商便自行推翻了自己方才所言。

  无妄生便是再落魄也是实打实的魔主,待他缓过劲儿来,临风一新生之识如何能与他抗衡?若是放任两人魂魄壮大,只怕无妄生将临风不着痕迹的吞了,而外人丝毫未曾察觉也犹未可知。

  关键便是——如何在让临风的魂魄壮大的同时,遏制无妄生的真灵,让其不至于恢复到能吞并临风的程度。

  程商想到这一节,眼中闪过丝定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赤霄真人的眼神中有洞悉人性的睿智,仅是一个对视,一道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眸光,就让他明白了自己这位,令他深以为傲的弟子的决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难点,”即使已然明晰,他却无意阻挠,只是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足下的影子,说道:“一具肉身不可能同时由两个真灵主宰,能做主灵台的只有临风的魂魄,而无妄生便是位于灵台的暗面之中。”

  他说着话,凝出一道剑光向印在地面上的影子刺去,剑光穿透地面,影子却毫发无损。

  “可明白?”他看向程商。

  程商颔首,表示了然。

  如若是临风做主灵台,那么无论以何种方法都无法伤到位于暗面的无妄生——他就像影子,无处不在的影子。

  唯有一种方法能彻底将他灭杀——暂时放弃灵台中宫之权,让无妄生主宰肉身,成为这具肉身的主人!

  非如此,不可杀!

  可一旦让无妄生主宰肉身,他又岂会放过临风?如此一来,又步入死局。

  真当这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来,无妄生由我斩杀!”

  元应春缓缓站直身子,先时颤巍如耄耋之年的老翁,但当他彻底站直后,却像是从重重枷锁中挣脱而出的受难者一般,如被钉在地面上的,一根笔直的,绝不会被风刃压弯的翠竹。

  他脸上倦容浓重,不过刻钟工夫,两鬓竟是染上花白,唯独一双眸子中闪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寒光。

  程商回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意外之色,好似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说一般。

  “师父,徒儿与他相识少年,虽不敢说对他了若指掌,却也认为,这世上,无人比元应春更堪托付。”

  声音掷地有声,像一柄重锤子砸在了元应春的脊梁骨上,险险将他砸弯了腰,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或是质问,或是咆哮,或是羞愧,然而事实却是,他连出声都无法做到了。

  “这话不差,”赤霄真人颇为认同地点了回头,说完,他叹了口气,看向程商,神情不乏落寞,“商儿,你是我定下的剑宗之主。”

  程商垂眸,仿佛无法承受恩师视线的重量一般,半晌后,他声音干涩地开口道:“青瑶已死,我无意独活。”

  “极于情,极于剑,”赤霄真人语气赞赏,“你很好,不愧心意剑主之名,不愧赤霄传人之名,更不愧这天下第一。”

  “弟子不孝,”程商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道:“师父授道之恩,师门庇护之恩,无一能偿,更逃避了绵延师门香火的责任,弟子实是愧对师父,愧对师门,愧对祖师。”

  说着,他将全身清光大盛,布满陶瓷般的裂纹,一身法力狂涌而出,化为一颗流光溢彩的剑心,飞落进赤霄真人手中。

  “还教于授,”程商语气虚弱,以破碎的身躯再度叩首,“弟子拜别了。”

  言罢,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内室,滑坐在祝青瑶静静安眠的床头,最后饱含留恋的看了她一眼,向她的脸颊探去的手顿在半空中,身躯已然消散。

  一道真灵飞出,投向酣睡中的婴儿,婴儿下腹丹田处闪过道莹莹微光,很快隐没不见。

  赤霄真人深深看了眼怀中的婴儿,将之放在了木桌上,转身欲走,元应春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真人留步。”

  赤霄真人回过头。

  “无妄生老谋深算,若是行事过于刻意,只怕让他警觉。”

  赤霄真人一想,确也如此,便问:“你有何法?”

  “唯有——”元应春将手中封印了魔种的阵盘攥得咔咔作响,答道:“让他认为自己破封成功,从而主动占据临风的肉身。”

  “你想……”赤霄真人话音一顿,已然猜出了元应春想做什么,不由得为他的决心而动容——以身饲魔,再种魔种,此等胆魄与狠辣,如何不动容?

  “真人既明白,就烦请将今日之真相永埋于地底之下。”

  “自此,世上再无至情至性,天赐禀赋的心意剑主,只有修行忘情道,杀妻杀子,伏诛于恩师剑下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