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声如滚滚天雷,水月幻镜瞬间遍布密纹,徘徊于破碎的间隙。
就在彻底碎裂的下一刻,本该是一段执念,一段记忆,前世半身的元应春突然像生了神智一般,百折不挠的目光刺破了重重迷障,直直向殷停射来!
殷停瞳孔一缩,尚且来不及思索是不是师父的半吊子法术出了岔子,便看见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从天际而来,五指山一般结结实实将他抓在了手中。
“噗通!”水面划破涟漪,余明滴水的手掌中笼着一尾小鱼,那小鱼摆了摆尾巴,滑落下去,在半空中化作了殷停的身影。
殷停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浊气,压着胸口,回想着在幻境中见到的人,再也压不住满腹疑问,抬头直视着余明,脱口而出道:“师父!元应春,不,掌门的水月鱼为何在这缸中?”
“您暗算了他?”他已在心中排了好大一出师兄弟反目,争权夺利的戏码。
莫非师父和褚寂联手,就是为了对付掌门?
他忍不住揣测起来,看余明的眼神带着惊疑。
对上殷停明显变味的眼神,余明既不试着挽救自己在徒弟心中被染得黢黑的印象,也不为自己辩驳,而是云淡风轻的笑了笑,语气隐晦而神秘,
“时机未至。”活脱脱一副神棍像。
又是这句话!又是时机!
殷停听腻了余明的搪塞之词,师父永远在幕后计划着一切,却半点不漏风声叫他知晓,就仿佛他从来不是师父的徒弟,而是他纵横棋盘上的一颗黯淡棋子。
对了,棋子——
殷停的心蓦然空了下,脸色白了一个度。
棋子是不需要知道各种缘由的,只需要等待着时机,成为棋手手中冲锋陷阵的小卒子,用过之后呢?是被弃如敝履?抑或是得到可笑的“师慈徒孝”?
无论哪一种殷停都憎恶透顶。
他求的道,修的心,绝不是为了受人摆布,哪怕这个人是师父!
他笑了,笑容惨淡讥诮,他将天理伦常,师恩如海全抛却脑后,毫不避讳地和余明对视,刺道:“什么时机?等我们死在虚为天?”
他顿了顿,以更紧迫的目光盯着余明,接着道:“师父恕罪,是徒弟不自量力,不该是我们——是我。”
“只有我,唯独我。”
余明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对上殷停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眼神,他却住了嘴。
有些怨怼深深埋在心底,哪怕自己无知无觉,那怨怼却在忠实地积累,直到在心底抽出枝桠,孕育出阴暗的花。
“我从来都觉得师父并不喜我,祝师兄是您亲手养大的第一个徒弟,是您想收的。姜师妹是您亲自寻来的,也是您想收的。”
“唯独我,不是您想收的,你我这段师徒缘是我强求来的。”
殷停强忍着眼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嘴,理智出窍冷眼旁观着这个眼眶通红的人,心中嗤笑,这是哪个小鬼要哭鼻子了?
——原来是我。
“您对祝师兄关爱有加,对师妹亦是谆谆教导,就连秋衡,您也愿意为他惹上因果,唯独我!”
“我便是想见您的尊面都难!”
余明原本听得认真,难得的反思自己对小徒弟过冷的可恶行径,但随着小徒弟越说酸味越重的话,闻着空气打翻了的醋味,他忍不住啼笑皆非。
这是哪家争宠的小娃娃?原来是我家的。
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殷停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不受重视,一时怒火攻心,一句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既然师父如此嫌我,索性就断了这场……”
“啊!”
话还没说完,殷停脑门子便被重重弹了一下,疼得他捂着额头连连跳脚。
余明收回手,说:“说什么蠢话,凡是进了我门下的物件,便是一只狗,也是不能再出去的。”
殷停一脸不敢置信,早预料到了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不高,却没承想会沦落到和狗平起平坐的地步!
他瞪着眼,正要说话,余明便弹出到法力,施展了个禁言术,将他嘴封住了,任他千言万语也成了个只能干瞪眼的斗鸡。
“你安静些,也给师父说话的机会罢?”余明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搓殷停的狗头。
殷停誓死不从,左遮右挡之下还是没能摆脱魔爪,生生被揉成了只乱鸡窝。
“时机未至并不是诓你的,”余明说:“至于是何事的时机却不能叫你知晓。”
殷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话说得和放屁一样。
“净学着不敬尊长,”余明又弹了下他的脑门,声音突然放得很低,呢喃般的自言自语道:“上辈人的恩怨理因由上辈人厘清,你们这些孩子……”
声音低到尘埃里,连尾音也听不见了。
殷停恨不得生个蒲扇大小的耳朵,好听清师父究竟在嘀咕什么。
然而听不清便是听不清,他有些丧气,但余明的下一句话却瞬间将他的情绪拔了起来,从丧气的谷底跃升至愤慨的山峰。
“不过你有句话倒没说错,我这四个徒弟中,最讨人嫌的便是你。”余明说得毫无愧色。
殷停气得想咬上余明一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看吧,看吧!师父果然不疼我。
余明重重揉了揉狗头,眼底闪过一丝柔色,说:“但我最放不下的也是你。”
殷停愣住了。
“你们三人中,太平看似最软,实则最硬,若是有了决断一切皆可舍,万般情思也是挡不住她的。”余明点评着三个徒弟,“忆之虽然表现得怕麻烦,但世间少有比他更懂担当二字的,来日我若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为着你们,便是天塌了也能扛起来。”
三人点评了两人,剩下的便是自己了,殷停虽然不大认可师父说的话,但思及马上就能知道师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仍是紧张得直吞唾沫。
“至于你,”余明看着他,目光柔和,“你平日虽不油嘴滑舌不着调。”
谁油嘴滑舌不着调了!殷停默默腹诽。
“事事以利字衡量,实则却最是重情重义,我只忧心与你亲近太过,日后反使你困顿,那才是我的过错了。”
殷停听着这话不对味了,怎么像交代遗言一般?片刻后他又释然了,修士的寿命动辄以百年起步,师父瞧着年轻力壮的,也不是个短命的面相,好端端的怎会交代遗言呢?
他将心头的不详压下,左右努了努嘴角,示意师父给他解开禁言术。
索性余明想说的话尽说完了,也不怕小崽子聒噪,便给他解开了。
方一解开,殷停便如吵人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开口了,“可是您还是没说为何要和褚寂一道陷害自家的亲弟子,还有人皇玺,还有外界说掌门真人要废了您修为,这是不是真的?”
余明额角青筋跳了跳,但也知道,若是全敷衍过去,殷停这磨死人不偿命的小崽子是如何也不肯罢休的,只好挑拣着能说的说了。
他点了点头,“既是开革出宗门,一身从师门学来的本事,自是该还回去的。”
“那您怎么?!”殷停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余明。
也没缺胳膊少腿呀?
一直以来哪怕逆徒不敬,余明也维持着游刃有余的姿态,此刻额心却起了两条深刻的折痕,背脊显而易见地佝偻了下去,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暮气中。
“是你英师叔,”他语气艰涩,“是她代了我。”
殷停只觉脑海中轰隆一声,理解了师父话里的意思,却主观地不能接受,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余英?冷面罗刹?她代了师父?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眼前划过余英的脸,清淡的五官,眼里的傲慢,她是长在枯山中的又臭又硬的顽石,全身的线条都是冷硬的黑白,既严苛待人,更严苛待己,浑然不知变通二字如何下笔。
她对妖族深恶痛绝,对殷停当面贬斥,毫不掩饰厌恶,对放浪形骸的师父更是从来瞧不上眼,好似正是他们师徒败坏了闲隐门的门风。
师父被逐,她不该乐得放炮吗?
怎会替师父受了废修之刑?
殷停只觉得闲隐门中的所有人都笼罩在厚厚的迷障中,掌门,余英,师父,是非黑白,人心善恶,他从未看清过。
在短暂的震撼之后,殷停很快反应过来整件事的不合理之处。
以师父的性子,即使英师叔愿代他受刑,他也是定然不肯的,莫非是英师叔将他绑了?
殷停胡思乱想。
余明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说:“如今你英师叔修为尽丧,日后你若修有所成,便请你代为师照拂于她。”
殷停眼皮子一跳。
你怎么自己不照拂?
他觉得余明话里的意味又像是交代身后事了,晦气得狠,忙打岔道:“师父,师兄和师妹想必也是知道您被逐一事了,定然忧心得很,我们一道去寻他们罢。”
“不见,”余明摆手道:“停儿,你便是我见的最后一人,若见到忆之和太平你便替我带句话给他们,只说我堕了魔道兀自风流快活去了。”
“如此一来,忆之定然是拉不下脸来见我的,”他冲殷停笑了笑,“至于太平,糊弄她你向来是行家。”
“这事便托付你了,”他收敛起笑脸,神情严肃,“我在此处的消息你勿要泄露给任何人,若是忆之要杀你剐你,也劳烦你生受着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似是再不想见殷停了。
殷停心中蓦地一空,只觉定海神针倒了一般。
便是听闻师父被逐出师门,他也从未如此茫然不知所措过,在他心里,只要师父在,他们就永远有个乘凉歇脚的地方,永远不是无根的浮萍。
师父这是不管他们了吗?
“师父!”
足下的青石小道飞速后退,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远在天边的黑斑。
“我们不回闲隐门了吗?”声音悲怆。
殷停拼命往前捞了一把,却只兜了满手寂寥的风,就连那风也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逃了出去,他什么也没抓到。
“回不去了。”余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