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付浩然是没去过蒙学的,只能听听剑阁师长们的零碎讲学,且为数不多能读到的书,都是些剑谱武章。

  好在“蒙学”内学习的东西并不深奥玄妙,算数基本主要围绕1到10,语文顶多先让他们多熟读唐诗三百首,余下的音乐和美术,主打的就是一个快乐。

  所以就算付浩然话听得、说得乱七八糟,应付起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付熙蹲下身,与付浩然平视,言语间充满了认真,问:“第一天在班班,有没有老师或者同学欺负你呀?”

  身为新晋的老父亲他已经担忧一整天了。

  根据他畅游在儿童心理书籍时总结出的经验,“欺软怕硬”是遗留在人类身上的一种野兽天性,幼儿还没形成要遵守社会道德规则的概念,所以很多时候,越是不善于表达和交际的孩子,在校园里越是容易遭到欺负。

  付浩然实诚地回道:“没哦。”

  岂止是没有,除了他的小同桌对他不冷不热,基本上至老师,下到小班到学弟,都对他热情得不行,说一句众星捧月勉强不算过分。

  付熙上下打量了付浩然一番。

  脑中盘踞着幼儿园老师反馈的“他有些好动,今早爬上杆子,结果缺钙重心不稳,自己绊自己摔了”和那还泛着红的额头,结合付浩然平日里的表现,既觉得有些合理,又保持些许怀疑。

  反复确认对方没有半点他脑补的“被欺压被恐吓,又不敢告家长”后,才小舒了一口气。

  后头坐在沙发上的周温文合上笔记本电脑,走上前,先是瞅了眼茫然的小崽子,而后目光定定地落在付熙背后:“熙哥,我与你们一起吧。”

  许是顾及白天闹出来的不愉快,也许是遵守他们一同关心付浩然的约定,他今天稀罕地早早回了家,此时更是主动地要一起出门,进行付熙日常的“溜”幼崽活动。

  之所以要“溜”,也是因着付浩然那点营养不良的毛病。

  要让一个人变得健康,往往需要饮食和运动两头抓。可是幼儿不适合太过剧烈的运动,左思右想,付熙便开始每天晚上带付浩然散步。

  一人一头扣着防丢失的牵引绳在小区乱走,好几回周温文看见了,都觉得像是付熙牵了只蹦蹦跳跳的小狗。

  既然是要运动,自然就不会坐电梯。

  付浩然抢先踩着最后一格楼梯,跳落到下一层楼道,恰巧一阵金属碰撞出的“叮咛”响闯入耳中。

  周温文为付熙买的这个家是市中心的复式顶层,他们楼下的住户是个长期旅居在外的,上一次回来住,已经是八、九个月前的事了,所以付浩然来到家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有人出入。

  此时难得听到动静,他忍不住探头一望,有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拖着个大箱子走向了这层楼的屋门口,矮的那个还十分眼熟。

  跟在后头的周温文见付浩然木头棍似的杵在原地,顺着视线偏头,也看见了熟人,原本轻松自如的状态在一瞬收敛:“纪总?您怎么在这?”

  那人正是周温文连月来都在处理的项目合作人,纪丹扬。

  “哟,周总好巧,我搬家呢。老宅在乡下,交通太不方便了,回国买的房子又在装修,装修好了还要等散味道,总不能带着孩子一直住酒店,所以就先租了朋友闲置的屋子。”

  纪丹扬礼貌一笑:“周总是住在这附近?”

  “对,我们就住楼上。”周温文顿了顿,向后退了半步,握住一旁付熙还扣着防丢绳的手腕,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先生,付熙。”

  付熙很少插手周温文生意上的事,自然也鲜少有机会听他在外介绍自己,闻言竟一时有些错愕,耳廓也稍稍染上了微红。

  他一直以为,周温文在外是吝于提及他的。

  不等付熙回神,纪丹扬就已先一步说:“原来你就是付总……您还记得吗?我们在地铁上见过。”

  付熙这才想起来,对方是今早他搭地铁时,坐在他隔壁通电话的女士,他点了点头:“您好。”

  寒暄间,他们并未没有注意脚下两只幼崽的暗潮汹涌。

  取代白天那一身熊猫套装,付浩然换了一件充气恐龙服,“骑”在威风凛凛的侏罗纪霸王龙上,但表情却呆呆的,手上抓着不舍得一口吃完的鳕鱼肠。

  他一看见纪寒被带着走过来站定,立即开心地往前凑了一步,连同着那霸王龙也张牙舞爪地向前“嗷呜”了一步。

  纪寒眼眸微张,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

  付浩然技能刚读条:“鸡……”

  一旁的纪寒就立即施法打断:“你好。”

  “泥好哦,鸡……”

  “我叫纪寒。请你,好好称呼。”纪寒一字一顿地强调。

  有好好称呼呀。

  付浩然不解,总算意识到纪寒并不喜欢“纪兄”这个称呼,可是除却师门外,一直以来,他面对平辈都是敬别人为“兄”的。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边上的大人已在三言两语间交换完了信息。周温文原本说让两个小孩认识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竟直接撞上了,且两人还刚好在同一家幼儿园入学。

  “你就是浩然吧,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纪丹扬弯身对上付浩然黑溜溜的眼睛,身上闪烁起母爱的光辉,“按生日算,你刚好比他大半岁,你喊他一声‘小纪’就可以。”

  付熙一旁客气道:“不过半岁而已,他们是同学,不必……”

  “年长半岁也是年长,纪寒,来,叫人一声‘付哥哥’。”纪丹扬命令道。

  纪寒不予理会。

  纪丹扬挑眉,眼里尽是不容拒绝,咬字极重地又喊了声:“纪寒,要讲礼貌。”

  迫于纪女士的威吓,纪寒最后只能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喊了一声“付哥”,耻辱地。

  经历生活的磨砺,他已渐渐琢磨出了点减少麻烦的法则来,那就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舍弃脸皮,不过是个循序渐进的成长过程。

  当然,这一声“付哥”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退让了。叠词?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嗯!小纪!”

  明明只是一句称呼,付浩然看上去却像收到了什么珍贵的礼物,勾出的笑容比方才还要灿烂几分的,眼睛雪亮,里头仿佛藏着数不尽的微光。

  “以后,多多,指教!”说着还抱拳朝纪寒躬了躬身。

  纪寒别过视线。算了,不必介怀小事。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付浩然还记得往昔他随着大叔窝于茅舍,邻里如何“隔竹每呼皆得应[1]”,如何亲善地分给他一口饭食。

  故而因这点邻里关系,在接下来的一月里,他对纪寒关心又上了一个新的层次。

  尤其是他发现,纪寒的身体似乎比他还不好。总是隔一会就咳上几声,每天中午都会被老师拎去单独吃药,是个货真价实的药罐子。

  综上,付浩然在心里把纪寒列为了他需要保护的人。

  纪丹扬将冲开的药放到纪寒面前,难得心血来潮,做出了一个合格母亲该有的样子,询问起自己儿子在幼儿园里的情况。

  “怎么样,上学这么久了,你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往到特别喜欢的人?”

  “没。”纪寒用肩上搭着的毯子把自己裹紧一点,他捧起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言语间透着不合乎他这个年岁的沉静。

  “没劲。”

  纪丹扬在自己儿子面前,很快就褪下了精英女性的外皮,暴露本性,人在沙发上一瘫,继续问道:“那有没有什么讨厌的同学?”

  除却仿佛在学习能力上突然开了窍,无论是大病之前,还大病过后,纪寒基本都是这样一副安静样,所以纪丹扬本来就没指望这俩问题会有什么正面回应。

  然而纪寒这一次却回答:“有。”

  “谁呀?”纪丹扬即刻坐直了身,好奇地追道。

  “我讨厌付浩然。”

  纪寒上辈子都没见过对他这么热情的小孩,明明连话都说不明白,却偏偏喜欢没个消停地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成天说要与他做好朋友,如同一直不知疲倦的雀儿,现下只要想起那个家伙,纪寒就觉得烦。

  “诶?人浩然这么乖又这么有礼貌,你讨厌他什么?”

  纪寒的话,落在纪大小姐眼中,才是小孩子闹脾气该有的样子,让纪寒整个人一瞬生动了起来。

  她不禁想要逗上几句,动作夸张地一合手,畅想道:“而且浩然的衣服都好可爱呀,不如,我也去给你弄几件吧。”

  纪寒差点被药给呛到,试图抗争:“不……”

  浑然不知自己被讨厌了的付浩然第二日按时来到幼儿园门口。

  他背着小企鹅双肩包,脑袋上被安了一顶带草芽的渔夫帽,正与付熙告别。

  “杀意。”

  身为武人的直觉给他拉响了警报。

  付浩然视线猛的一转,落在了一辆黑色轿车后站着的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的小纪(高冷)(矜持)(不说叠词)

  之后的小纪:付哥哥你理理我嘛

  [1]出自《赠邻居袁明府》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