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熙在决定领养付浩然后,没少做功课。

  他知道小孩四岁即便不能像成人一样流畅且标准地进行表达,但也理应会说很多话了。甚至会有极个别天才,能认得一些字,学会基础的加减乘除。

  总之,不至于像付浩然这样,叽里咕噜一顿,他愣是一句也没能听明白。

  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有超出他的预想。

  或者说,付浩然会主动与他说话,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两月前,他招架不住院长的盛情,前去看望了那群孤儿院里他长期资助的孩子。

  这些孩子像小鸡崽般被拎到了他面前,排出一条不算齐整的队列,有目光灼灼的,也有直犯迷糊的。

  其中样子看上去最迷糊的,莫过于立在最边缘的那位。五官细瞧精致,但过于消瘦,且神情异于常人得空洞,像个被拉出来凑数的玩偶。

  然而,这位“玩偶”小朋友却在他经过的那一瞬,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付熙半生都在与美术打交道,为了更好地进行创作,平日里特别喜欢观察与记录不同人的情感表达方式,从肢体的语言、面上的弧度,到眸中的涛涌。

  视线相撞间,不知为何,他居然从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孩眼中,诡异地看出决然,看出飞蛾扑火般的视死如归。

  这让他觉得有趣。

  就算这只是错觉,但那倏忽而至的好奇与好感,让那个在付熙心中存续已久的领养念头,由“仅是想想”转变成了“付诸实际”。

  可是,一个小孩会惨遭遗弃,除却生父母泯灭人性,或逢拐卖走失等外在原因,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存有些毛病。

  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在他表达领养意愿的第一时间,就与他交过底,说:“浩然应该是个早产儿,身体素质挺差的,三天两头就生病,还发育迟缓,语言表达、反应和学习能力之类的,都比其他同龄人要差很多。”

  “你看他,到这个岁数了,还是不会说话,对着人最多就发出点语气词来,戳他都没反应,就……我们总感觉他跟魂丢了一样。”

  工作人员神似销售楼盘般拿出几份其他孤儿的资料,语气委婉:“所以付先生,您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这还有其他更健康,年纪更小的孩子。”

  “您说的都我知道了,也考虑清楚了。”

  “怎么说呢,”付熙礼貌地一笑,没有给那资料丁点眼神,“我是来与浩然成为家人的,不是来挑选商品的。”

  眼见着工作人员脸上显露一丝别扭,他的同事连忙上前打圆场:“您误会了,我们就是希望每位领养的人都能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毕竟……二次遗弃对孩子的伤害很大。“

  “是啊,”那工作人员接话,“不少弃养的新闻,都是拿信息不透明,或者照顾不了需特殊照顾的儿童作为借口的。”

  “我们也是为付先生……和孩子考虑,怕您因此名誉受损,最后闹得不愉快嘛。”

  “多谢关心。”

  付熙平淡地将话题扯向既相关又不完全相关的别处:“捐款我都是交由基金会来打理的,不会因为我的私人情绪而随意终止,所以还请放心。”

  两位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被戳破般尴尬地回予一笑:“付先生您言重了。”

  后续等待收养中心批复的两月里,付熙几乎隔一两天就去看望一次付浩然,都没能再见他有什么激烈反应。

  每天安静又茫然地坐在角落,工作人员让他离开就离开,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乖得如同一个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没关系。无论是空闲与耐心,还是金钱与医疗人脉,这些付熙都不缺,他有信心去照顾好这个颇合他眼缘的孩子。

  于是,下定决心的付熙,听着付浩然的胡言乱语,秉承着“对小孩子,夸就对了”的铁则,镇定地摸了摸面前毛茸茸的小脑袋,牛头不对马嘴地婉声赞道:

  “浩然真乖。”

  “仙人”说的话,付浩然没太能听懂,只隐隐从相近的话音中,知晓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皱了皱眉头,心下懊恼。

  剑阁前辈曾教诲:剑者,当常存敬畏心,不生傲慢,方能感知剑道真意。

  虽说面前“仙人”待他亲切,但他也不能傲慢到认为“仙人”会迎合他的言语。要想好好地留在此处,不被赶走,果然需自行努力。

  幸好此处与传说中一样,仙本溯源人间。

  即便百里乡音各不同,听之有别,但仔细推敲,还是有不少相近之处的。且从大幕看来,始古至今,天上人间,都是书同文,楷字墨书除却部分异体,可以说基本相通。

  以此对照着研习“仙语”,纵使他在文法上素来资质平庸,相信多努力也能尽快学会的……吧。

  付浩然满怀信心,定下了人在“仙境”的第一个小目标。

  可小目标还没正式实施,他的肚子就率先不客气地“咕噜”了一下,替他发了声。

  付浩然有些局促地抬眼看向“仙人”,伸手捂了捂肚子。

  听说仙界常清,不食五谷浊气,只会餐风饮雪。可他还未事修行,太久不吃东西,还是会饥肠辘辘的。

  这动作付熙一下就读懂了,他忍不住一笑,放慢语速,配上“吃东西”的手势动作:“饿了?我做饭不太行……去给你冲奶粉吧!”

  他请教过专业的人,说要让小孩更好地掌握语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多交流,让他从生活中理解语意,理解这个世界。

  付熙起身走向厨房,拉开橱柜,严肃地望向面前一字排开的不同奶粉罐子。

  他从前只有被人照顾的经验,从未照顾过别人。故而在育儿方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基本听“专业人士”说什么就是什么,主打一个盲从。

  给付浩然置办所有生活用品,都是由他一位在外地经营早教中心的表姐提供的。

  付熙又将目光移向了柜子一旁,塞满了各种不同样式的餐饮器具。

  他纠结了片刻,最后握起了专门给小孩喝水的吸管杯。

  浩然会用这种杯子吗?付熙杞人忧天地想。

  不管了,反正他买得多,都先试试看吧。付熙又财大气粗,还略带骄奢浪费地想。

  他仔细研读了说明书,精准地勺了五勺适配学龄前儿童的四段奶粉,转头又看了眼在地毯上嗷嗷待哺的付浩然。

  可爱,但太瘦。

  奶粉五勺够不够?是不是应该让他多吃点?可吃太多也不知道好不好?

  就算想给他补充营养,好像也不能一口气把人吃成胖子。

  “还是等陈阿姨来了后再问问吧。”付熙嘟囔道,不敢轻举妄动。

  他口中的陈阿姨是每天定时来他们家做饭、打扫的家政。

  如此一顿折腾过后,付熙总算给家里新来的小朋友准备好了暂时的“午餐”。

  可是,面对着“仙人”递来的杯子,付浩然却很踌躇。

  他身上没有银两,不知能否平白接受馈赠。

  掌门师父将他带回长风剑阁的第一天,就与他说:“君子当存浩然正气,不偷不盗不受无功之禄。”

  但他着实感觉到饿,甚至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到了极点,思来想去,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心虚地低语:“谢谢仙人。”

  杯上有两只耳,通体明黄色,模样看着如同“双耳爵”,只是材质非吉金,也非陶瓷。在长风剑阁,这种样式的杯子貌似只有在正式拜师入门,或者举门祭剑等庄严的场合才会用得上。

  付浩然缩了缩鼻子闻了一下,是牛奶。

  金爵配奶,不愧是仙境,行事就是不拘一格。

  在他的认知中,牛奶是稀罕物件,并非寒门子弟能轻易享用,一般都是供给王公贵族,文人雅士品尝,江南的大户人家更是会将其做成酥烙,或者奶糕,鲜少粗鲁直饮。

  身为江湖侠客倒不介意粗鲁,但论“饮”,他们就当与知己好友把酒言欢,才能更好地一抒豪情意。

  然而同为江湖人的付浩然还没长到能饮酒的年纪,身体就“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一直想尝的烈酒没能喝过,稀罕牛奶反倒喝过一回。

  九岁时他跟同门师兄去塞外送镖,遇见了一位远嫁的汉人,她倍感思乡情切,特地倒了一碗给他们。

  只记得那奶腥味极重,并不怎么合他的口味。

  好在付浩然不是挑三拣四的性格,“仙人”能赏食,已然是偌大的殊荣。

  他握住杯子,郑重地吮了一口,眼睛即刻一亮。

  这就是仙境琼酿吗,竟如此好喝!

  付熙瞅见付浩然小狗般的眼睛里写满了“喜欢”,抱着自己新得来的“小金爵”爱不释手,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起身也去给自己接了杯水,重新盘腿坐到小朋友身边。

  “浩然,生日快乐。”从孤儿院的档案看,付浩然刚被捡回时,手上有一枚小木牌,刻录着他的生日,就在“立夏”这一天。只是那木牌被工作人员不慎丢失了。

  付熙稍稍躬身,用手中水杯与付浩然的奶瓶碰了一下,“铛”一声过后,眼见着付浩然呆呆地抬头看他,道,“浩然,欢迎来到我们家,顺便替缺席的某只……某人也欢迎一下。”

  与此同时,端坐在公室内的周温文忽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旁的秘书见此,立即狗腿地关心道:“最近转季,天气反复得厉害,周总可要注意好身体啊。”

  周温文闻言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移向一旁的手机,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半带犹豫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陈阿姨,最近转季,天气反复得厉害,你看着给熙哥做点温养的汤水甜品,让他多注意点身体。”

  “嗯,还是煲汤吧,小孩也能喝的,我记得熙哥说他身体不太好,可以顺道补补。”

  “顺路的话,帮我买块小蛋糕回去,今天是那小孩的生日,说是你买的就好。”

  “我待会还有个重要的合作要谈,实在保证不了回去的时间,就不用给我留饭了。”

  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说了什么,周温文笑了笑:“人都没回去,就没必要提了,熙哥听了只会更生气,万一气得吃不下饭可就遭了。”

  “嗯,好,辛苦你。”

  在旁被直接剽窃了狗腿语句的秘书:……

  周温文还想继续交代什么,便有负责接待的员工轻敲了下办公室的门框,小声道:“周总,纪总到会议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