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玏,后齐谷城人氏。

  我父亲是武行出身,我从小也学了点皮毛。

  祥丰元年,我父亲意外去世,那年我十五岁。

  家妹尚年幼,母亲压力倍大,我便入了伍讨饭吃,营中发的饷银用于补贴家用。

  我本是一个不起眼的无名之辈,但我悟性极高,身手也好,慢慢地熬出了头。

  十七岁时,我有了军侯的名头,在军中也有了一定的威望。

  那时,我是王副将最得力的手下,在乌将军面前也崭露过头角。

  约摸过了半年,王副将突发疾病,再难任副将之责,于是,我便成了新的副将。

  我知道,这个位置要做很多努力吃很多苦才能胜任,所以我不敢懈怠。

  后来,不到一年,乌将军犯了事,不日便要被押上京都问罪,谷城要有新的驻守将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听到了点风声。

  据说新将领是赵清赵大将军。

  我知道她,不止我知道,全后齐的人都知道她。

  后齐第一女将。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个副将,据说姓关,叫关荣,字云道。

  我对这个人不怎么了解,就只听说过,他是个小白脸,拿钱买了个武进士的名头。

  我承认,这些闲言碎语使得我对他的印象极其恶劣,我对他是有鄙夷的。

  我觉得他不配坐到这个位置。

  我打算看看他到底有多不中用。

  他们来的那天,我先和赵将军打过照面,再去会了会那个叫关荣的。

  的确,他们说的不错,容貌确实符合我对小白脸的印象。

  只是,为什么他头发也是白的?

  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好看,雌雄莫辨,只是和军营有些格格不入。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熟悉。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手上有茧,手臂有力,身姿也确是习武人之态。

  我断定,他不似传闻里说的那样。

  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我打算等他下马后试探一下他。

  还不等他下马,我就听见我旁边的人在议论他。

  他们言语间尽是羞辱。

  我听见他们说,这样的人,只该供人玩乐,而不是握刀枪拿兵器。他们觉得这人没什么本领,打算找个机会羞弄他一番。

  我听了很不爽,吼了他们几句。

  他下马后,我让人拿来了弓箭,我想看他究竟有多厉害。

  我朝他发冠射去,他身手很敏捷,那一箭对他根本造不成威胁。

  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人本领大着。

  我收了弓,就朝人奔去,大概是觉得这个人里外反差太大,想跟他多聊几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总是想笑。

  发自内心的笑。

  但是很显然,他不那么待见我。

  我拦了他两次,他对我出手了。

  我想将计就计,于是装疯卖傻干脆抱他大腿了,别人见我这一副被欺负的模样,说不定就以为他不是个好惹的主,军营里其他人以后对他恶意就不那么大了。

  但是我失策了,效果并没有那么显著。

  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个现眼包,这种丢自己脸羞辱他人的事确实是我能干出来的……

  我警告过手底下的人不要去找茬,但总有不听的。

  所以每天我都要观察他,观察他身上是否有伤。

  每天看得多了,也就成习惯了。

  好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总是会不自觉看向他。

  有时候我耳边会响起他初来那日,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心很乱,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后来,我很少见他了,问了人才知道,他在和我打时间差。

  我玩笑说他在躲我,他居然承认了,这让我十分意外。

  这也让我明白,我这个人有多么黑暗,像阴沟里的老鼠。

  有一天早上,我手底下的一支人操练时心不在焉的,我发现了他们的异样,问他们怎么了,他们都说没事。

  但我感觉到他们紧张了。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他们才交代,关荣昨晚掉下那个沿关路的断崖破了。

  我听完整个人都懵了,耳边仿佛有千只蜜蜂飞过,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一气之下伤了人,二话不说拿了麻绳就冲出去了。

  我找到了他们交代的地方,那个折断的火把没有一点余温,我很绝望。

  我抱着几近于无的希望,正准备下去寻他时,他居然爬上来了!

  那是一个神明显灵的奇迹。

  内心的兴悦让我忘乎所以,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去拉他一把。

  我问了他伤势,他对我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友好。

  他说我都是装的,我难过到说不出话。

  估计是发现了我实在伤心,他神色缓了缓,没有给我摆脸色了。

  虽然他不那么喜欢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他,想要更接近他。

  那几天,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身体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打了一顿。

  我不怨他,他这是在提醒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当然,这一顿的效果十分显著,只不过不是对我。

  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都没用,这件事儿后,那些人真不敢再去挑他刺儿了。

  时隔大半年,他们才看出来,这位关副将是有真本事的。

  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再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恨我,是因为他一直以为,找他事儿的那些人是我派的……

  天菩萨,我好冤枉!

  但是过去那么久,我也没再去和他解释了,那样反而显得有些不得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对我的态度仿佛软和了些。

  他没再刻意避开我,平时碰上也会打招呼。

  虽然我和他还是相隔甚远,但我已经知足了。

  一年腊月中,他回京都了。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我总感觉少了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他没有离开多久,赶在上元节回来了。

  我记得上元节那天是他值守,他一个人应该很无聊吧?我决定留下来陪他,反正他对我态度也没那么冷,倒是可以好好聊聊了。

  不过我没想到,他和小煜换值了。

  小煜告诉我,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去了。

  去哪儿?

  他家不在这儿,为什么要提那么多东西出去?

  我很失落。

  我猜,他有新欢了,我这个预备旧爱失宠了。

  虽然没有得宠过。

  我看见街上成双成对的就烦躁,我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准备和家里人过节。

  每年的上元节,母亲总是会煮元宵,所以回去吃元宵吧。

  当我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惊然地发现,关荣居然就在我家的!

  他为什么会在我家?

  我没管那么多,只要一见他,我就欣喜若狂。

  我和他一起吃了元宵,团团圆圆。

  这是个和美的夜晚。

  我说,出去逛逛,他同意了。

  他居然同意和我一起去逛灯会诶!

  我带他去了北街的青映园,我父亲以前就在那里。

  我带他喝了我最爱的竹青酒。

  他给我讲了好多,他小时候的事,他的邻居、他的义父。

  毫无保留的。

  我也给他讲关于我的,关于我家人的。

  他酒量不好,才几杯酒有些醉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托着脸看着我。

  我第一次见他这种姿态。

  毫无防备,他对我毫无防备,我真的很开心。

  看完戏后,灯会已经结束,街上行人无几。

  怕他摔个狗啃泥,我搀着他走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发烫,或许刚刚喝了酒的原因,我有些口干舌燥。

  出来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异常安静。

  他突然叫了我名字,但又什么都不说。

  我笑了,我感觉自己很幸福,尽管看上去很可笑。

  他又唤了我好几次,还是什么都不说。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忘了有没有告诉他,我就想那样看着他。

  我想把他抱在怀里,但我没这么做。

  直到他问我,我是不是傻。

  他问完后,盯着我看了会儿,我忘不了他那个眼神,赤裸裸直愣愣的。

  他的醉态很有意思,瞧上去非是人间俗物,漂亮得像是谪仙。

  我心跳得很快,我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他。

  意料之外的,他没拒绝我,我就得寸进尺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诱人,我承认我对他的非分之想始于好早之前。

  那晚,他给我戴上了属于他的标记。

  祥丰十年,我有幸去到后齐最繁华的地方,京都。

  那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带我去见了义父、带我去围猎、带我走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我很满足,一切都那么美好,直到返程途中,我们被陷害,锒铛入狱。

  我始终相信,查案的柏大人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但鱼龙混杂的朝廷背后,哪儿会那么简单呢?

  我们被卷入各方势力的纷争,被关押的第二天,就有人来找我。

  他们以我家人的命和云道来威胁我,迫使我我不得不做那个替罪羔羊。

  是的,我成了“罪魁祸首”。

  他不信是我做的,但我必须得咬死了。

  我不敢告诉他背后的阴谋,他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安全。

  我被押解回京都,进了刑部大牢。

  那是光鲜亮丽的京都城里最为阴暗的一角,无异于地狱。

  我尝遍了所有的刑,我痛得快死了。

  但云道把我弄出去了,我想,应该是动用了他义父的关系。

  为了方便查案,也为了保护她们,母亲和阿珠,被接来了京都。

  这原本是团聚的,可这一切是那么苦涩。

  没过多久,他义父被卷入纷争,遭人杀害。

  我知道,肯定和我出狱有关,愧疚伴随着沉闷的情绪,一天一天加重。

  他没怪我,我心里更难受了。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残废了,我没几天可活了。

  总之,从大牢出来后,我的身体已经回天乏术了。

  四年前,他给我戴在手上的那根彩绳,染了血,不好看了,所以他用自己的一绺白发又给我打造了一个专属印记。

  我说,白色不耐脏,见血了一眼就能瞧见。

  他不让我说这种话。

  我老是玩笑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总是会生气。

  没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见不到他生气的模样了。

  可能明天,也可能今天下午。

  后来,我们投靠了王爷,准备干一把大的。

  他去桐州了,他说,等他回来,他要给我带桐州的梧桐树花。

  可后齐梧桐花开得最好的地方,在酉州。

  大抵是桐州的名字误导了他吧。

  我没扫他兴,我答应了。

  我坐在深院里,一日又一日。

  我偶尔能听见我母亲和阿珠的哭泣声。

  我很无奈,到后面我就听不怎么见了,因为我已经开始五感衰退了。

  在那前不久,我听说他带兵去了酉州,

  如果我还是个健全的人,那他身旁一定有我的影子吧。

  我开始记不清日子了。

  我只记得,那好像是五月,下雪了。

  京都已太平,酉州还在打仗。

  王爷和柏大人来瞧我,他们投向我身上的目光总是不忍的。

  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因为我老早前就已经吩咐下人,把屋宅里的镜子都收起来了。

  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我腕间的那一缕白发织串大了好几圈。

  不,是我在逐渐消亡。

  我累了。

  哪怕心口猝然的疼也唤不起我的精神了。

  我的母亲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幸而还有阿珠。

  希望我的好阿珠能照顾好母亲。

  我有好多遗憾,我好想再见他一眼。

  和他在一起的四年宛如一场梦,美得不真实。

  终究,我食言了,我没等到他。

  我依稀记得见他的第一面。

  他像个神仙。

  说来可笑,我倒希望他真的是神明下凡,那样的话,下一世我们还能再续今缘。

  不过都是我的荒唐想法罢了。

  谷城的夕颜,酉州的梧桐花,曾经的承诺,一如过眼云烟。

  这梦,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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