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暗不见天日,墙上留映着火烛微光,角落一处微弱单薄身影隐于灯下,静静地靠着暗墙。

  如果时松在此,他就会发现,这一副场面,同当在初马渡山时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是一致的。

  这是萧予霖第二次被圈禁在牢狱里。

  他不记得第一次的来此是如何的害怕,只记得那一次,他和萧洛宁在这地方住了将近半年。

  虽不算常客,但也算熟客了。

  门锁轻响,脚步声渐近。

  萧予霖以为是张骓期,没有打算睁眼的意思,只是慢吞吞道:“世人皆知我多年未涉足政事,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怎么着也不会是我做的。”

  没有得到回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若哪位执意要我——”

  话未完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予霖。”

  萧予霖闻声猛然抬眼,眼前一身狱卒服的,不是魏忱又是谁?

  “遇归?你怎么来了?”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萧予霖想站起身来仔细看看身前人,不过终是不得力。

  魏忱就蹲身与他齐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语调依旧是温和的:“范尚书通融,我没有多少时间。”

  “我还没见过你哭,该不好看了。”萧予霖抬手一抹,早有准备似的吩咐着,“若我一生注定被困于此,那你做我的眼睛,替我看这京都外的浩瀚光景,大漠的风沙日落,运南的柔水徽建。若是方便,替我折枝杨柳来,送一送我死在这高墙内的十年光阴,以及,我的最后一程。”

  魏忱苦笑着摇了摇头,应道:“不会的,若是都被我看了去有何意思?我不会让你在这里被困一辈子的。我不要做你的眼睛,让我做你的利刃,为你斩断枷锁,做你的翅膀,带你去亲眼瞧瞧你的心之所想。”

  萧予霖想说什么反驳的话,终是无奈一笑,最终只道了三个字——“算了吧。”

  “一步步走到今天,局已布好,岂能算了?”魏忱冷静下来,“予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十年高墙把你关成了这副懦弱模样?那个飒爽豪气的萧予霖去哪儿了?予霖,你该为自己赌一把,我帮你好不好?”

  萧予霖仍是闭口不言。

  “我父乃怀化大将军,虎父焉能得犬子?予霖莫不是看我经年立于这朝堂之上皇城之下,便以为我当真是那手无缚力的文弱书生,只会舌战群官阅览五经?”魏忱扯出一个笑容,“不,你错了予霖,你太小瞧我了。你信我,我必当竭尽所能,带你飞出这合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樊笼。”

  他缓缓道:“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死,我也定然会死在你前头。”

  萧予霖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吐了口气说道:“他若是认定了我,我今日必死。一步错便是步步错,遇归,不值得……”

  魏忱捧着他脸,额头鼻尖相抵,缓缓闭上双眸,柔和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语气轻缓而坚定:“值得。若连你都不值得,那还有何为值得?赌一把好不好?”

  萧予寄咬唇不语,眼中泪呼之欲出。

  “予霖,你知道吗,”魏忱眸子突然暗下来,眶中泪水再也忍不住下坠,“子濯死了。”

  萧予霖整个人如遭雷劈,眼神里尽是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发颤。

  “……什么?”

  “晖城大捷,阿清他们就要班师回朝。”魏忱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让情绪跑出来,“子濯……战死于曜凌关外。”

  萧予寄整个人顿住,忽然掩面,良久良久才颤声道:“是我害死了他……”

  “你知道的,就算没有你我,子濯还是会选择那条路。”魏忱扶着他肩,止住哽咽,斜首试图与他对视,“子濯死了,小时北上安危难测,你还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也深陷泥沼?已然至此,半分不得转圜之余,若此时止步如何对得起先前的盘算?又如何对得起他们?”

  “我父亲已经答应了。”魏忱拂过他额前碎发,“所以,交给我好吗?”

  自从上次探望萧耒出宫后,魏远就不再出面。旁人以为他在和萧予寄置气,只有魏忱知道,他在权衡。

  兹事体大,尽管对萧予寄多有不满,就算他是个粗人也明白,这是掉脑袋的事。

  想了这么些日子,直到萧予霖进狱了,他才松口。

  萧予霖默然良久,才一狠心点了点头。

  十日功夫不到,京都又是一通风云变幻。

  朝中一方面忙着寻找萧耒的踪迹,另一方面准备迎接将归的行军元帅。

  谁都没注意京都的一角,张齐敬差人往西边送了信。

  他站在院子里仰着槐树兀自琢磨了片刻。

  吕凌失联也就算了,彭祥现在也联系不上。与他最近的往来,还是他经过桐州,将桐州情况悉数告知。过了这么些时日,张齐敬再没收到一封回信。

  这几日便是最好的时机,他顾不上彭祥了。

  “主子。”

  张齐敬被这一声唤回神,他将目光落到了刚闯进来的护卫身上。

  护卫规规矩矩地将手里抱着的盒子递给他。

  张齐敬乜了一眼,问道:“什么东西?”

  “属下不知。在府门口发现的。”

  张齐敬闻言皱眉:“没人看见谁放的?”

  护卫老实道:“没有。”

  张齐敬对这种未知的掌控尤为厌恶,就像先前发现范淑章在他府里安插了眼线时一样。

  是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危机感。

  他手刚覆上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敲了敲盒盖一转念道:“你来。”

  护卫依言而动,谁知刚打开,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无比恶心的一幕。护卫惊恐万状,脸都白了,捂着鼻子嘴巴干呕半天。

  他手猛然一抖,木盒落地,从里滚出一颗头颅来。

  哪怕血肉模糊,腐发生蛆,张齐敬也依稀能辨认出,那是彭祥。

  与此同时,北街魏府里多了个贵人。

  时松一到京都,把范知善连带王虎都扔给了吴晟看着,自己身边就留了个寒梅,随后就急忙赶往魏家,连柏府都未来得及踏足。

  魏忱书房里,两人端坐在案旁。

  “刑部那边,我托范尚书打点过,不会有太多为难。”魏忱想了想,“不过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上头那位,可是很容不下予霖。”

  时松知道他说的是何意,思忖道:“咱们做黄雀可好?”

  魏忱抿唇一笑:“那么这螳螂,张尚书最适合不过了。”他略微思索,“看来得做什么逼他一把。”

  时松却道:“不用,来之前我已经逼过他了。”

  魏忱就听他把北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两人交谈半天,待到氛围更为融洽时,魏忱才有勇气提起那个名字,不过提及时他仍是犹豫之色。

  “子濯他——”

  “阿龟。”时松不等他说后面的那番话,直接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魏忱偏过头,他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心中难过,苦闷,还有愧疚和悔恨。因为,扈州策变,他也有参与。柏秋行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之前想过要怎么面对时松,又该如何提起那件事,他没有寻到一个结果。

  所以,今天时松回来,第一时间选择来找自己,魏忱是愕然不安的。

  缄默良久,时松才开口,语气坚定又固执。

  “我不信。”

  可这个信念于他心中有过动摇吗?

  他不敢去想。

  那个答案,他自己都界定得十分模糊。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柏秋行还活着。

  他宁愿永远这样偏执又迟钝。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辈子有多长,但他知道,事结后自己就会去曜凌关。如果他没能找到他要找的人,他会当场疯掉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过这一场动乱。

  柏府里两位能翻天的人都不在,府外自然少了眼睛。

  时松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公子?!”看守的小厮见了他皆是惊异之色,又打量了他身边戴着斗篷的姑娘,纵是疑惑也不好问些什么。

  时松视线被周围铺满的白菊引去,有些都蔫了。

  他弯身随手拈起一枝来,出神地打量片刻。他没有问那两个小厮这些花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他都能猜到。

  那两个小厮见他不作声,难免心焦,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自己却先泣不成声了。

  时松忽略了他们的聒噪,抬头望着长匾依旧没有动作,就这样愣在门前。

  寒梅见他失了神的模样,简短道:“逝者已矣。”

  “我不爱听这话。”时松短暂地笑了一声,显然不是因为开心。

  那两盏火笼依旧燃着微光,随风轻闪,一如当初柏秋行从风雪中回来的模样。

  不过如今已快入夏的时节,这处盛载过去的黄笼朱门,再无人冒风雪而回,也无人携青伞相迎。

  无风无雪,更无归人。

  不知过了多久,时松才不慌不忙地探手扯下晃眼的白绸缎,交给其中一个小厮,语气毫无起伏:“烧了。”

  他提步跨进那道门,将手中枯花往后一扔,头也不回道:“那些东西清理了,我不希望明天早上起来它们还在。”

  和马总管打过照面后,两人寒暄了几句,只是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那个人。

  仿佛柏秋行的消失只是暂时的,他总有一天会回来,会在书房夜半提灯批案,会在三更冬的石桌旁看书,会用着轻松平常的口吻,叫马总管“马叔”,唤时松“半仙”或者“阿松”。

  会的,会在他们不知道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