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忙碌不过一日,便被迫打理好了和谈的各种事宜。

  萧予霖钦点的和谈使团,里面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不过柏秋行和贾钱春二人,其他朝臣官阶净只芝麻大小。

  倒不是朝中实在无人,主要是这批人都是萧予寄的八竿子外的亲信,既忠诚又好控制,派他们最为安心。

  他甚至还从范知善手里调派了不少禁军护送,护人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盯人。毕竟自从上次时松的那一番举动后,他对柏秋行这个人可谓是不放心到了极点。

  送行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几近于无。

  这偌大京都,除了那位天子,也没人支持这场谈判。不仅是不支持,甚至可以用痛心和唾弃形容,最后连带着柏秋行这个使臣也十分鄙夷。

  前些天传出御史大夫将作为使臣南下与蛮子和谈时,大多数人都还不信。他们印象里,虽不说这位御史大夫多么清廉为民,但好歹正直无私,这种丧辱之行不似他的作风。

  直到真看见了柏秋行在使团里,他们才不得不信这个所谓“谣言”。

  多年名声算是毁于一旦了。

  这使团就像是过街老鼠,长街两边来往行人见了,摇头晃脑的、无奈摆手的、愤慨甩袖的、翻白眼的……数不胜数。

  若不是有禁军在,只怕要开始扔鸡蛋菜叶子了。

  “果真肉食者鄙啊,这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道这御史大夫是个好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当年范太师也是看走眼了……”

  “谁说不是呢?看看人家罗大人,宁愿一死也不受这奇耻大辱,这御史大夫实乃贪生怕死之辈!”

  ……

  马上的时松将这些话尽数收入耳中,嘴角自然下垂着没有言语,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颚角处的那颗痣似是暗了几分。

  他将视线投向旁侧并肩齐驱的柏秋行身上。

  柏秋行对上他的眼睛,看穿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似是安慰地浅笑道:“无碍。”

  时松释然般勾唇摇摇头,随后又是低着头没有回话。直到行至城门处,再无前路可送时,他才缓缓开口。

  “我预见过我的死状。”

  只一句便惊人无措。

  “你说什么?”柏秋行愕然无比,脑子突然一片混沌。尽管听清了时松说的什么,他还是难以置信,更是不敢相信。

  而时松说的,是秋猎时在马渡山脑海里闪过的那一幕。

  他拿出马背布袋里的两串糖葫芦,别在柏秋行腰间,那是他方才顺手买的。

  他没打算给柏秋行细讲那个“死状”,只道:“但是那没有发生。所以,那些东西没那么准。”

  柏秋行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时松不止一次给他提过,不要去战场。

  车马顿在城门处,等着再次清点完人员物备后出发。

  清风阵阵过,打破良久的无言。

  柏秋行偏过头避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不敢看时松。

  时松跃身下马,施手摸了摸他座下马匹四阳的头,头也不抬道:“你猜。”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但却泛着苦涩无奈。

  他猝然握住柏秋行手牵缰绳的手,而后小指相勾,按着拙劣又幼稚的流程自顾自地点在他大拇指上。

  “我信你,平安回来好吗?我——”时松突然止住顿了顿,言辞匮乏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信你。”

  柏秋行没有应,反手将他攥得紧。

  现在想想,先前暗中与魏忱商讨完毕后,后者极其不安地问过的那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小时吗?”完全是多余了。

  是啊,怎么可能瞒得住呢?以前或许不无可能,可现在的时松,他自己都摸不准。

  柏秋行偏回头,低眸对上时松炽热闪烁的双眼。他想吻一吻他的眼角,他想安抚时松。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不过,吻落之处并不是眼角。

  柏秋行不顾周遭目光,俯身吻在了他颚角的那枚痣上,看出什么似的附耳道:“你怎么不说你等我?”

  时松低笑着摇了摇头,他原本是要说的,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两人所处境况,谁能夸下这等海口?

  时松微微侧首,在离他薄唇只差半寸的距离,笑着开口:“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若是再问下去,我可要当街揍你了。”

  话落,他微抬下巴轻啄擦过,随即恢复如常。

  就在一行人将要启程时,柏秋行驾着四阳原地打转,腰间别着的红色与满身沉稳气质相斥,却又缀着轻快稚气,倒是稀罕。

  他望着时松:“等我。”

  意料之中的,他也没等到时松的回应。但他依旧神色如常,只当什么家常话未得结果一般无所谓。

  只是他不知道,在自己背影渐远时,时松低语自言了一声。

  “好。”

  尽管那很难,但时松会为这简单的一个字誓死负责。

  其实对于马渡山那个预兆,时松自己都是懵然的。

  他不知道那一幕的结局是否真的属于自己,也不清楚那画面里面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死了。

  一切都是他的猜测,都是他现在所希望的,或者说,明知的心里安慰。

  因为柏秋行此行,说白了就是去送死的,最后只得看老天收不收了。

  究竟难测。

  直至再不见行队时,时松才翻上马准备回柏府。

  刚调转马头,就瞧见长街不远处立着身着禁军统服的几人。为首的人正值壮年,远看一副熟面孔,却与印象中的人略有不同。那人正看着自己,像是恭候已久。

  从这身行头和样貌,时松一眼就知道了此人是谁——禁军统领范知善,即范怀戚次子。

  时松不紧不慢地赶马走近,自觉停在了那几人前面。

  “圣上有请。”范知善起手一礼。

  他笑起来和范知仁有几分相似,不过多了几分道不清的狡黠。

  时松不知真假地叹了口气:“倒是难为范统领了,为了鄙人亲自跑上这么一趟,辛苦,辛苦。”

  谁知范知善不吃这一套,直言道:“恭维的话就别多说了。请吧,王爷。”

  “王爷。”时松轻声念叨一遍,随即低笑两声。

  连范知善都知晓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第二天京都城内就有了铺天盖地地传闻,那皇宫里头,多了个俊俏的锦成王,萧予钥。

  相传锦成王是前朝慈妃所出,在外流落数年,吃了不尽的苦头。幸而先帝在天之灵佑护着他,此时才得以归根认祖。

  而当今圣上对他照顾有加,一回来就赐了名号,该有的王爷份头一样不少。只是事情办得急急忙忙,王爷府宅一时半会儿也打理不出来,因此萧予寄特许把他留在宫中。

  不仅如此,在百姓眼里,萧予寄对这个失落多年的弟弟青睐万分,器重得不行。不仅有让他参与朝中事宜的意向,更是有派其北上促谈的想法。

  众人不免感叹,这新王爷待遇与离幽王对比,后者的惨淡显而易见了。

  别说北上了,自萧予寄继位来,萧予霖连京都城门都未踏出过一步。而掺和朝事,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当然,这锦成王的无限风光也都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也只有宫中的少部分人知道了。

  金炉青烟缕缕,殿内宫娥三步一候,倒难以分清是伺候还是监视。

  时松正要给案旁烛台点灯,刚起火折子,便被旁人打断。

  掌灯宫娥福了福身,伸出双手:“奴婢来吧。”

  “……”

  时松止住动作,将火折子递给她后坐回低案,开始了拭岁椿剑鞘的第一百三十七次。岁椿就是他从酉州带回来的那把剑,这名字是他前不久才取好的。

  自那日随范知善进了宫,时松便再没踏出这殿院一步。其实来之前他已经料到几分,但终究无奈何。

  哪怕借口要去柏府拿东西,萧予寄也只是令人跑一趟,压根不给他出宫的机会。

  这几天时松干什么都由别人经手,无时无刻都有人跟着,愣是万分不由己。

  他觉得自己快要闷死了。

  他无意识地垂着眼,手上动作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身旁人:“我让人去柏府取的那几本卷册,怎么还没送来?”

  雪梅颔首道:“圣上说,王爷此时该为北上好好准备,切勿一心二用,便没让拿进来。”

  时松擦剑的手渐渐顿住,眼也不抬道:“我没说我要北上。”

  “奴婢不知。”雪梅说这话的语气就同她名字一样,冷然,气傲。

  时松哑然片刻,正要再开口,便迎了个不速之客。

  萧予寄一身常服,身旁只跟着一个王贵。殿内宫娥见了人纷纷行礼,只有时松依旧端坐着没有动作。

  萧予寄见他不复那日嚣张,一副吃了瘪的模样,心情大好,便也没同“手下败将”计较这些虚礼。

  他负手走进,哼笑道:“让你去解决苍平的问题,是朕的意思。怎么,你想抗旨?”

  时松缓缓起身,隔着一尺距离对上他视线。他藏起眸中锋利杀气,讽刺般勾唇道:“你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吗?”

  萧予寄慢步近身,侧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他语气如常道:“朕同朝中各臣商议过,他们可都是很看好你这位新王爷。”

  “那皇上可想好,派谁同我去了吗?”

  “这几天彭爱卿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他自请北上。当然,朕还会让范知善跟着你,护你周全,母妃也是这个意思。”

  “身为禁军统领,不在皇宫留意着皇上安危,却跟着草民奔走,”时松佯装叹气,用着轻松的口吻将心里话说出,“皇上和太后娘娘这是,不打算给我活路啊。”

  “本不欲取你性命,谁知你非得在此时此事插上一脚,要怪只能怪你生不逢时了。”

  “皇上说得可就有失偏颇了。”时松轻笑一声,“生不逢时的,就一定该是我?我就理所应当的被关在这里?不得善终?凭什么?没有哪条国法规定,我时松就该烂在这里。”

  “你若是想,我可以专门为你立这么一条法。”萧予寄猛然出手掐住他脖颈,狠声道,“还有,朕劝你,有些话考虑清楚了再说,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时松却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甚至维持着一脸笑。

  他半是无畏半是无奈道:“皇上啊皇上,你要是敢现在就杀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让我去巳关了。”

  萧予寄倏地松手,拂袖嗤笑道:“你很聪明,但可惜,我身边从来不留比我聪明的人。”

  要不是场合不对,时松听见这话,就该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了。

  他盯着远去的背影放松地扭了扭脖子,不咸不淡道:“那就,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