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难见,多的是空绝墨云。早春的风总是带着些许凉意,扫过屋房檐角,掠过各人心思。

  墙拐房间火烛未灭,火照人影形于窗。

  忽然间,那窗户被打开,一只白鸽停留于此。不多时,脚下被捆上东西,随即一跃而起,带着使命飞腾南去。

  罗虔瞧着愈远的飞鸽,转身将手里的信递给旁侧的人,并悄声嘱咐道:“去郊外二十里外传,别让人盯上了。”

  下人闻言,接过来急急忙忙出了门。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首只白鸽就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张府内依旧灯火高挂,彼时彭祥正在张齐敬书房与他商议些许事宜。

  “不过是与他罗家分支的寒暄之事,大半夜的,我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张齐敬看完旁人递来的信件,又将其原封不动地装回,复又递还给旁人,“去吧,别耽搁人家纸上叙旧。”

  待截信的人走后,彭祥才疑惑开口:“若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何苦用得着信鸽?直接交由驿站送岂不更方便?”

  “皇上太后都盯得紧,他怎么敢光明正大地同扈州的人通信?就算抛开他和罗开恣的亲缘关系,光是这两人的身份,往来就已经犯了大忌。他们皇家可不管什么血缘至亲,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只怕扈州的人还没收到信件,京都的人就曝尸荒野了。”

  虽然还是有说不上的不对劲,但彭祥并未将此宣之于口,只是颔首应道:“茂鸿糊涂了,老师教导得对。”

  他将那一丝隐异抛诸脑后,一转念头,问道:“所以,他真的答应我们了?”

  张齐敬笑道:“不答应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如今这局势,择明主方为正道。人啊,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萧予霖没权没势,他难不成指望跟着这么个空壳子王爷?”

  “就算扈州的罗开恣拿不下来,光是他罗定骞手里的兵,也足够逼宫了。”张齐敬来回踱了几步,“待南边解决了,扈州让同规从谷城带兵去牵制住就成,只是要苦了明乐百姓了。”

  “老师不必伤怀自责,谋就大事总得有牺牲。”

  张齐敬低笑两声:“茂鸿啊,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伤怀自责跟我可不沾边,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眼里那颗钉子什么时候能除掉。”

  他没给彭祥插话的机会,自顾自说道:“早除早好啊,最好是在晖城战事结束前。只有把路铺好了,才能走得安心。”

  彭祥犹豫道:“那桐州……”

  “一切正常。我暗中派人去一趟,吕二在桐州老实待着的,老实本分守着范桂屹没什么动作。”

  因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经被范淑章动过手脚了。

  毫不知情的张齐敬仍按着自己计划中的步子来,转身问道:“我在想,那批兵力去酉州的好还是直抵京都的好。”

  彭祥:“酉州早已安排妥当,如今京都内有罗定骞在手,也不愁。学生倒是觉得,往北走用处会大一点。”

  张齐敬不言,垂老沧桑的眸子微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苍平往南直至酉州这一带,几乎都是魏云生的人。”彭祥思忖着,“现在他人虽在京都,可手下不少将领镇着那一带。若来日京都事变计划将成,他的人带着援军南来,一路无阻无碍,真到那时再调兵遣将就晚了。届时还要分心去应对他的那批人,局势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变,麻烦不断。”

  话毕,张齐敬也没有打算要开口的意思。

  他负手遥望窗外月,微佝的腰身与抬头的弧度勾成一个微妙的态势,看起来像是拉耸着身姿的稻草人,无神无采,残风败絮摇摇欲坠,少了几分矍铄。

  过了好久,张齐敬才收回视线,兀地一笑,缓缓开口:“茂鸿啊茂鸿。”

  这两声轻飘飘的呼唤听不出什么别的意味,却让彭祥抓心忐忑地应了一声。

  张齐敬无奈般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臂膀,沉声道:“我老了啊!”

  他隐去难以捕捉的的阴鸷,不等彭祥有什么动作,转而似以放松神态,笑呵呵道:“这天下,以后可就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喽!”

  彭祥闻言惊然抬头,“扑通”一声蓦地跪地,惶恐哑然。

  张齐敬俯着眼前跪地的人没有动作,语气与平时无异,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夜深了,归吧。”

  表象的安稳的确无法持久维护,不过十日的功夫,晖城二次战况告急的消息便传遍京都。

  蛮子再次进攻,一改战略伏击,再加上压倒性的人数,这一战晖城死了不少大将,原守将几近全死,永久地留在了兵戈黄沙中,以马革裹尸的形式守着国土关边界线。

  王元南重伤昏迷,连赵清也负伤累累,战况如此,她还不忘下军令死守曜凌关。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若不增以援兵,就算死守,晖城粮草兵马也难以为继,最多十日,关必破。

  朝堂之上牵至平民百姓都人心惶惶地提着一口气。

  明堂殿内,似曾相识的一幕又一次上演。

  打头阵的仍是罗虔,他言辞恳切,情绪愈发激动:“皇上!晖城亡矣亦是国之亡矣!曜凌关若破,我后齐便是只手可摘,于风雨里飘渺欲坠,人人皆可沾染,国之将亡啊!”

  赵书毅也蓦地跪地,言道:“皇上!关不可破啊!”

  自从晖城消息传来后,萧予寄便头疼得厉害,现在再加上一个个满口要危要亡的,火气更甚,若不是不好发作,他便要掀桌了。

  他遏制不住地青筋隐约可见,因为极力压制怒气导致说话嗓音变成了低低的咆哮:“那你们说朕该怎么办啊?!上次你们说让赵清去,朕听了你们一回,结果呢?现在要死要活的!朕怎么解决?”

  褚卫全毅然掀袍跪地:“请皇上调遣谷城兵守援助晖城!”

  这次不等张齐敬反驳他,彭祥先挺身出来:“我看褚尚书犯糊涂了,就此问题张尚书上次已经点明了其中隐患。蛮子路数诡定,万一谷城也失守,那褚尚书这个提议的人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谷城确实不能动。”孟庆钟站出列,略加思索,“依臣之见,不若让魏大将军调遣十万京都守备军前往援之。”

  从南疆事发到如今一直不曾言语的柏秋行此时站了出来,他俨然一副忠臣模样,条理分明道:“微臣觉得不妥。京畿守备军关系着皇上安危,亦是守护京都的重要红线,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不可动。况且这守备军总共十五万,调走一大半的人,若是京都突发状况,该如何应之?再说十万大军,粮草从何而来?哪怕有万全准备,这么大一批人往南走,脚程最快也得大半月,我们等得了,晖城可还能抵抗得到那时?”

  经过上次萧耒中毒一事,萧予寄对柏秋行便没好感了。再加上事发后时松的举动,他现在看见柏秋行这张脸就极为不爽,总觉得是在挑衅自己,就更没有什么君臣和谐可言了。

  他现在恨不得将这些在他眼前晃悠的人打包去晖城战死算了。

  他没好气问道:“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那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柏秋行当然知道萧予寄现在怎么想自己的,但该做的样子还是丝毫不少,他诚心道:“南边一片,除了接壤南疆的两城,就只剩扈州还有兵可调。”

  魏忱:“若是分批次将扈州兵力调至晖城,第一批援军最快最快,可在三日内抵达,耗时最短,用粮最少。微臣也觉得,此路可行。”

  正当各路大臣窃窃私语各表其意时,殿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高喊。

  “皇上!曜凌关急报!”

  一听这话,殿中各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又急切又好奇,各个讨论声逐渐提高。

  萧予寄也蓦地紧绷起来,发话道:“呈!”

  朝堂之上人人皆提着心吊着胆,听着传话人的一字一句丝毫不敢马虎。

  “晖城来报,南疆大军驻扎在曜凌关外,派出使臣议和。提出的条件,不仅要金银万两,还狮子大开口要环阳中部横向往南一带!还说……还说只给我们半月时间考虑。”

  话落,朝中大臣沸反盈天,惊然决绝声不绝入耳,更有气得捶胸顿足吐唾沫星子的。

  如今议和的局面不是没人料想过,但在割城池一事上,多数人觉得南疆的条件会只要晖谷二城,没想到胃口这么大想要运南一片近半的土地。

  一把年纪的罗虔方才一直跪着还没来得及起身,这一番话语压根没给他松散骨头喘息之机,他愤慨道:“这混账话与强盗口中说出来又有何区别?!皇上,事关后齐社稷,关乎天下民生,此事万不可答应!”

  赵书毅也道:“若真同意了,那便是国之耻辱啊!”

  萧予寄像是没听见这些劝言般直接忽略而过,问着传话人:“南疆使臣呢?”

  “在晖城驻扎营帐里,赵元帅招待着。”

  一听萧予寄问这话,再没脑子的人也明了他心中打算究竟如何了。

  柏秋行率先反应过来,毅然伏地,铿锵高声道:“请皇上三思!”

  群臣见状也纷纷效仿,随其喊道:“——皇上三思!”

  萧予寄猛一拍桌,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怒气全然宣泄出来,几乎吼道:“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的,你们还想要朕怎么思?!”

  魏忱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柏大人方才的提议乃是最优的可行之策,平息这档子乱事不一定非要同那蛮子讲——”

  萧予寄振振有词打断道:“那你们要让朕眼睁睁看着运南百姓饱受战争之苦吗?!”

  话音未落,殿门口突然出现佝偻希冀身影,暗哑嗓音带着些许愤意回怼了萧予寄这番“为民着想”的话。

  “把运南那么一大片划给南疆,百姓就不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