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松身上大多是皮肉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总是遭了趟罪。进了三更冬看过大夫,没过多久反而开始发烧,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松子前段时间开始撒欢,一出去好几天都不见影儿,今天倒是有感应般一直待在时松的小偏房哪儿都没去。

  时松就迷迷糊糊地抱着它睡去,睡着前还想着下一步该走哪里、哪个时机合适等等,总是不得闲。

  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松子跑了,准确的说不是跑了,像是被人抱走了。而后床的旁侧突然陷了下去,有人坐下来了。

  一只手突然覆上自己的额头,他迷糊睁眼,瞧清了来人,恹恹含糊道:“大人?”

  柏秋行没应他,双手托着他的脸,俯身抵住他额头,闭眼感受了一会儿才道:“烧退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时松摇摇头,他周身上过药,不敢太折腾,连翻身都难,摇头的动作也小。他烧退了整个人还是病殃殃的,一副病气难消,仿佛干什么都没精神。

  就在柏秋行准备起身时,时松猝然抓住他的手不让收回,小声道:“你陪陪我。”

  这声音像是用气音说的,他也不知道希望柏秋行听见的好还是没听见的好。或许柏秋行有事情需要处理,但他就想贪这一时的辰景。

  柏秋行见他难得开口,轻笑一声吻过他鼻尖,应道:“陪你。”

  话落他便自顾自地掀开被子钻进时松被窝了。

  时松:“……”

  “我没让你进来。”

  “我知道。”柏秋行侧躺看着咫尺之遥的时松,轻环过他,“我自己想进来的不行?”

  时松没与他争论行不行这个问题,一手轻放在他胸膛,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柏秋行教训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又不敢太大力,最后训诫的意思变了轻抚。他叹声道:“你先顾好自己。”

  时松闻声闭眼埋头,额头抵着他的下巴,指尖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系着的东西,好奇道:“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这手绳,为什么会有铜钱。”

  时松清楚地记得,原文中对这串手绳的描写无不细致,却根本没提到过有铜钱这回事,所以当他初见这东西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倒是奇怪。

  “小时候抓周抓的。都说我长大了或许会是个商人,不成想和父亲一样入了仕。”柏秋行回忆似的顿了顿,“抓到这枚铜币后,我娘当时就给系上了,这手绳后来给我时,我便也没动过它。”

  时松点点头没再说话。

  铜币吗?他记得文中抓到的分明是一块玉石,怎么连这个也不一样?

  他正琢磨着,便听见柏秋行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周围的眼线多了。”

  不用想时松也知道这些多出来的人是哪儿来的。

  柏秋行也猜到了,他知道时松不想说便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只道:“不管是冲谁来的,只要我还在一日,这偌大柏家我就还能护一日。”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房间里有的只是两个情意相通、依傍相拥的人。

  皓月薄光漫长无度,绵意轻缠,当是心动亦是隐忍。夜行的早春鸟一提嗓,打破这阵寂静。

  时松突然轻声唤道:“大人。”

  柏秋行应了一声。

  时松叹息一声,将头埋得更深:“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也是未触及道德底线唯一能行得通的办法。

  他甚至不敢想,如果当初没走那一趟桐州,或者自己真的就是个普通人,现在柏秋行是不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我没有怪你。”柏秋行提小猫似的轻捏着他后颈脖,浑身上下也就那一处好肉了,“这几日不用上朝,我守着你伤好。现在人多眼杂,闵清也被盯得紧,遇归和王爷那边,我让崔言去了。”

  时松依旧闭着眼,脑子却是清醒着的:“我觉得王爷应该同意了。”

  柏秋行没有要插话问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等着他接下来的分析。

  “那封遗召在阿龟那儿,就等于捏在王爷自己手里。而且现在连那京兆尹罗定骞都站在我们这一头,就算王爷没那个想法也必须得有了。”

  “而且我听说,阿龟为了给咱俩求情,被某人狠踹了一脚,”那一脚时松才体会过,痛苦程度和刑部的刑具器罚不相上下,他毫不避讳地直接用“某人”替代萧予寄了,要不是为了防着点附近的眼睛,他甚至不想把萧予寄称为人。

  他半晌又吐出几个字来:“将心比心吧。”

  “将心比心?”柏秋行疑问着重复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语气轻快,“你是说,你单枪匹马跑去桐州那次?”

  时松装睡没回他,但柏秋行已经说到点子上了。

  他先前或许不明白,不过现在回过头再看时松走的那一步,倒是一清二楚了。

  如果路上没有遇到埋伏,自己没有受伤中毒,时松是决计不会冒险去桐州的。

  估计范淑章也没想到,只是安排了一场刺杀,最后却被迫改变了天下局势,这倒多亏了她的安排给了时松一阵刺激。

  时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咕哝道:“我就说为什么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的是‘木’字……”

  我之于你,亦是你之于我。柏秋行的心机难得用了一次在感情上。

  柏秋行笑说道:“你不满意?”

  “谁说的?”时松仰头弯唇,“我很满意。”

  柏秋行唇角未压,低头与他额间相抵,轻声说道:“天色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时松摇了摇头,思量了好久才道:“你觉得,魏大将军如何?”

  柏秋行没有立即回他,好一阵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阿龟立场站定,若来日天下大乱,那魏大将军该如何面对?”

  时松想问,魏远会和魏忱一样站在萧予霖这边当那个“反贼”,还是继续为萧予寄办事与自己儿子为敌。

  柏秋行默了片刻,说道:“孝悌忠义,在你看来,谁在前?”

  “我不知道。”时松想了想,“可若魏大将军有忠魂在,那阿龟之举便是将他置于风口险境,也就先为不孝了,这分明无解。而且,皇后娘娘也难做吧……”

  柏秋行佯装怒样轻拍了一下他肩背:“我让你读的那些书读到哪儿去了?为政为谋者该当杀伐果断,若是朝堂之上人人皆如你一般心软,这天下只怕会更乱。”

  天灾不可挡,人祸却可避。

  不伤别人,死的只会是自己,谁会心甘情愿地溺死在这污水里?没有谁能如此坦荡心定地顺应死亡,更何况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死亡。

  人之本能向来如此,到底是自私还是天定,究竟难分。

  况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死伤是肯定的,他们不能去阻止,只能尽量减少。

  时松清楚地知道这些,止住这个话头,玩笑似的道:“怎么,我没读明白的那些书,大人还要让我抄一遍吗?”

  柏秋行悠悠道:“未尝不可。”

  时松:“……”

  还真狠心啊。

  “孝悌忠义的确难分,且不说遇归忠孝如何,单说那个‘忠’字,确于魏大将军心中深刻。不过——”柏秋行略停片刻,“他忠的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上,该另当别论。”

  被他这么一提醒,时松才想起来,当初在芳鎏楼吃的那顿接风宴,魏远就在席间提过一嘴。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时松也都听了去,再加上那封遗召,他大概能猜到魏远的立场如何了。

  柏秋行:“至于皇后娘娘,遇归会处理好的。”

  时松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将亮的天色,扯话道:“赵将军已经到晖城了吧?”

  “算算日子,就是这几天了。”

  思忖片刻,时松还是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赵将军,可用。”

  “我知道。”柏秋行依着他,指尖无意地揉搓着他的一绺发丝,“你能想到的,遇归和王爷自然也能想到。这些事情遇归他们自有谋划,你少操些心,先把伤养好。”

  时松懒洋洋“噢”了一声便闷着睡了去。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一如往常,看不出风波涌动,只是南边的战事引得人紧张,这便也成了萧予寄最头疼的事。

  这第二头疼的事,该属蠢蠢欲动的北夏了。

  明堂殿上,各路大臣低头交耳,大多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苍平巳关已经好几起闹事儿的人了,但是闹事儿也就罢了,可那牵连着人命冲突。萧予寄一直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地百姓告官无用,积怨四起闹到了朝中。

  现在萧予寄不得不想个处理办法了。

  罗虔激扬愤慨道:“南疆战事吃紧的消息举国皆知,也就是赵元帅带领的援军南下后,巳关才多了接连不断的麻烦。只怕是北夏皇室中人背地操控试探,怕就怕北边也突然起兵,届时国之危矣!望皇上早日定夺!”

  “定夺?你想让朕定夺什么?”萧予寄冷声问道,面上看不出喜怒。

  赵书毅站出身禀道:“皇上,依臣之见,不若派个使臣前往北夏,与之好好交谈一番。”

  罗虔也道:“臣附议。苍平通商口才通,还未有繁茂之势,北夏人只知道我们在同南疆打仗,尚不清楚我后齐实力。他们自己也知道,若是贸然发兵,未必能赢,所以现在才有顾虑,只是弄出些小打小闹的动静。可若是我们态度一再软弱,那就定数未知了。”

  贾钱春上前一步道:“罗大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就不同意。往常怀化大将军镇守在北边的时候,北夏可没这么猖狂。现在魏大将军才返京多久,那边就接二连三的出事,罗大人怎么不说是魏大将军失职呢?”

  他也就是看准了魏远今日没来上朝,才放肆说出这番话来。

  自从上次魏忱为了柏秋行的事顶撞萧予寄,魏远便再没来上过早朝,他算是彻底看清了那皇位之上的人。

  萧予寄只当他心有不满,便也没管。

  要是魏远在,贾钱春的这些话还真不一定能说得出口。

  毕竟自己一个文官,说出的话就算是骂人的也是文绉绉的,顶多算是尖酸刻薄。

  可魏远不一样了,他一个粗人,说话不及体面,不分场合的什么都能往外送。对骂起来,自己还极有可能是输的一方,争得个面红耳赤的,自己脸皮薄,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他不屑于给武将好脸色,一如当日对赵清的质疑。

  不过魏远这个武将不在,朝堂是还有个与他一样的魏姓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