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过半,午时而去的张骓期又折返回来。今天被时松唬了一身冷汗,他将信将疑地带着那一通话去见了趟萧予寄,牢中的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审,这会儿才得了回应来传令。

  狱卒解开铁锁的声响传入时松耳朵,但他并没有动作,仍闭目静静地靠着。

  张骓期再未踏足,只是隔着铁栏打量着他。尽管他再不情愿,但今天时松的一通话和萧予寄的态度,就已然证明,柏家这个客卿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

  他负手依旧一副在上者的姿态,隔着铁栏说道:“圣上同意召见。”

  时松这才睁眼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勾唇浅笑道:“真是有劳张侍郎了。”

  “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觉得见了圣上就一定有了免死金牌。”

  时松艰难起身,倚墙缓了缓:“那侍郎不妨与我赌上一赌?”

  “本官没那个兴致,”张骓期换上平日里那张笑脸,手往旁边一伸,“请吧。”

  “不急,”时松慢步出门扶着铁栏,“我要见先见一面柏子濯。”

  张骓期哼笑一声,近身道:“我劝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圣上因为昭王殿下的事儿,现在忍着正万分怒火没地儿发,你今晚去了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你还这般张狂?”

  “张束则啊,我说你怎么就没明白呢?”时松摇头低笑两声,“若是以前你和我不对付,兴许我会忌惮你几分。但到了如今这地步,圣上既肯见我,你就该明白现在惹我没有好下场。偌大张家我动不了,但杀你一个张束则却是易如反掌。不过,你若是有张尚书一半聪明,我现在也狂不了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但凡张骓期有张齐敬一半的脑子,时松就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

  因为张齐敬很可能在时松提出面圣的时候就把他杀了,哪儿还会给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机会,更不可能放他去见萧予寄。

  毕竟时松此时提出面圣肯定是为了给柏家脱罪,万一就真的翻盘了呢?若是一开始就扼杀掉时松的这个想法,那此遭下来柏秋行必死无疑。

  虽然此局本是用来对付萧予霖的,阴差阳错让柏家背了黑锅,但柏秋行也是不得不死的。

  事已至此,只有他死了,这局亏得才不算大。

  很显然张骓期没有想通这一点。

  时松也不知是真愁还是假愁地叹了口气:“而且侍郎也说了,鄙人还能不能活过明天都是个问题,那就当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又如何?”

  一听这话,张骓期完全忽略了时松前面的那些话,还以为他此行是去萧予寄面前以死谢罪来换柏秋行的命。

  但他觉得是个笑话,因为他知道,依照萧予寄的性子,哪怕时松真的以命换命,不出两天,柏秋行还是得死,二人到黄泉地底下做一对忠心主仆。

  亏得今天时松神神叨叨的时候,他还真以为这人有什么计高的法子谋略。

  他嗤笑道:“当真忠心啊!那本官就当一次善人。”

  在牢狱待了这么几天时松都没紧张过,但此时去见柏秋行他反而开始提着心了。他不知道柏秋行现在怎么样,他怕,以前护人的从来都是柏秋行,他怕现在看见柏秋行倒下的样子。

  他想,柏秋行该有脆弱的一面,但绝对不该是现在,绝对不是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

  拐进另一头甬道,左侧牢房便是柏秋行所在处。

  时松隔着铁栏看清了里面的人,柏秋行还是来时穿的那一身,身上也有多处伤,看上去同自己不相上下。只是他没靠着任何东西,盘坐着像是闭目养神。

  但时松仍放不下那颗心。

  “长话短说。或者,你到黄泉路上等等他,届时再慢慢诉衷也不迟。”张骓期一副老好人的样拍拍时松肩膀,着人将锁打开,“圣上那边还等着的。”

  时松没有应他,进去后对着闭目的人试探唤了一声:“大人?”

  柏秋行好一会儿才睁眼。

  时松起初以为他在闭目养神,现在才知道,那可能是昏睡过去了。

  他看着时松愣怔片刻,定了定神,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你怎么来了?”

  时松跪在地上盯了他好久,似乎在确定此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柏秋行先他一步开口:“正好,这个给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里面是一根黑手绳,串着四颗黄豆大小的暗紫色檀玉珠子,中间还夹有一枚铜币,铜黄旧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时松记得,柏秋行有一根檀玉手绳,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他依稀记得,在自己来前,富贵儿最后偷的就是这东西,没想到长这样。

  柏秋行拉过时松的手,将手绳环在他腕上,叹息一声又苦笑一声:“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以后也没机会了。你戴着这个,若是到了阎罗殿,我兴许能找到你。”

  他抚过时松木然的脸,轻声道:“原也是要给你的,不必有负担。”

  说完这些话时,他有一瞬后悔的,后悔自己的懦弱。一直顾左顾右,未剖白的心意便只能随他进棺材,一生或许就止步于此了。

  一瞬过后更多的,是恨。他恨自己,他想,如果不是自己,时松可能也不会被牵连至死。就算最后自己死了,柏家的下人顶多发配边疆,至少还能活着。

  时松扑上去将他箍住,二人都有伤在身他也不敢抱太紧,语气同关外柏秋行中箭那次一般略带几分慌张:“大人,大人你……”

  话到嘴边他改了称谓:“柏子濯你听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柏子濯你听着,不要说胡话。我救你,我会救你出去的,好吗?”

  时松轻抚他的后脑,镇定了几分:“那天晚上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柏子濯,我都记得,我说的都是真的,等我好不好?我一定救你出去。”

  那些都是他和柏秋行在被“请”进大牢的前一刻想起来的,当时他走神就是因为这个。大脑混沌不清,关进来被打了几天才确定了自己怎么想的。

  柏秋行闻言愕然片刻,他不知道自己惊异时松的“都记得”多还是惊异时松的“我救你”多,只得道:“你要干什么?”

  时松没回他,静静抱了一会便松手起身,头也不回地落下两个字:“等我。”

  方才被柏秋行那一番死志言论洗耳,时松自己也慌了神。

  明明就要救他出去,倒成了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他想,早知道还是该不来直接进宫去,伤得还没自己重,看了那么一会儿心颤颤的,反而乱人心神。

  不过他先前的担心是真的。

  他原以为柏秋行会比自己惨很多,这才想来看看,毕竟在外人眼里,他算是主谋。但现在看他说话还算有力,伤处也不算多,这下倒是放心了不少。

  可能张骓期之前的话说得不错,他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毕竟张骓期很清楚柏秋行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交代些什么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提审他纯粹是为了折磨恶心他。

  可自己不同,张骓期从来没接触过自己,侥幸想着说不定自己受不住刑就把柏秋行供出来了。而且现在人尽皆知,那毒是自己“亲手”给萧耒下的,所以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当然要狠一些。

  时松走时侧首与狱中柏秋行视线相对了一刹,那人一副淡然的模样,只是眸中多了几分关切。

  他在想,坐牢也处变不惊,是不是这里人都有的——优点?

  先前在明乐见赵清那次,她也是丝毫不见慌张样。更何况如今柏秋行还带了一身的伤,都认定自己死到临头了,说话还是从容不迫。

  山茶花斜卧宫墙,雨珠滚过粉白薄瓣,“啪嗒”落地,隐于泥土。

  宫灯照拂石路,单薄身影缓慢难稳地跟着带路宫人向大殿行去。

  殿内灯火通明,桌案上折子堆成山,萧予寄支着头一脸疲态。见了被宫人带来的时松,他怒火未消地问道:“就是你要见我?”

  时松老实伏地,不过受了伤行动受限,他跪得很慢很慢,像是年迈的老头子,生怕一下去稍不注意就起不来了。

  也不知是为了不冲撞萧予寄,还是假好心让时松走得体面些,来之前张骓期还特地给他备了一身干净衣裳。不过周身的伤口却是难掩,脖子手腕血痕惊心。

  “草民富贵儿,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予寄没有计较他姓时还是姓富,直入话题:“张束则给朕说,你有要事相告,又说你非得见朕一面才肯供出凶手。现在如你所愿,朕劝你说出实情,能一人走得痛快些。若是犯欺君罔上之罪,朕可以要你九族的命!”

  时松明了,显然萧予寄没明白他让张骓期带的最后那一句话,还以为那天知地知的事就是自己要供出的凶手。

  他心中想到了两个字——草包。

  时松直起身子,唇角微扬:“皇上,草民执意要见天颜,是想同您做笔买卖。”

  萧予寄见他一无所有,身份低微,整个身家还没自己一顿饭有分量,有一种被糊弄的感觉,不禁大怒。

  他一扬手往时松脸上卯足了劲儿扔折子:“朕没心思跟你做什么买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吐出幕后之人,你若是再戏弄朕!朕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时松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仍是一副和色样。

  他捡起方才扔中自己脸的那道折子,颔首双手奉供而上:“皇上不若先听我把话说完,而后再考虑杀不杀我这个问题。”

  “朕说了,你若是再——”

  时松不顾命似的即刻打断:“皇上想不想将桐州收回自己手中?”

  萧予寄听得有些不真切,怀疑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