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重阳不是不知道有些人的计算,只是还没有哪个人在他面前这么直白地说过,不免为之一惊。

  “造反?”时松从容一笑,“我以为都督明白了我方才说的那些,不过看都督的反应,在下还是有必要解释一番。”

  他指着瓦梁以指代天空:“我说的天家,自然就是萧家。我主家虽姓柏,可我却是为萧家做事,何来反不反一说?”

  这天下萧姓之人不计其数,可范重阳知道,真正姓萧的就两个人。

  他警惕地看着时松道:“所以,你是离幽王的人?”

  时松却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上头是柏家,我自然也就是柏子濯的人”。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但没有反口的余地,选择了将其忽视,“但我此行的确是为离幽王而来,所以只得算一半一半。”

  不等范重阳开口,他一转话锋,语气里依然尽是有礼。

  “不过我到底是哪方的人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都督如何抉择?”

  范重阳:“你是想让我为离幽王所用?”

  “不是为离幽王所用,是为后齐河土和天下百姓所用。”时松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闲话家常一般,倒不似谈论谋逆之事。

  范重阳轻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倒是可笑。我六万兵将岂能为你三言两语所收买?退一步讲,若我真依你所言,跟着王爷掺和进去,山河满是硝烟,苦的终是百姓,我岂不是后齐的罪人?”

  “桐州六万将士尽归天家,自当为天下所用。后齐的罪人?”时松点明了他话中意,“都督是觉得,现在不站队,睁只眼闭只眼地过,日后就不会有苦百姓的改天换地之势?这天下就不会乱?”

  他这话说的不错,现在朝中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地为自己造势,各种算盘不计其数。哪怕是有如柏秋行的纯臣,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更是有如范怀戚,知道了天下弊端仍是无可奈何。

  范重阳也明白,后齐到了如今的地步,即使他现在想要明哲保身,有些事情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天下在逼他做出选择,就同柏秋行所面对的一样。

  范重阳脸上的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只是那决心不是说下就能下的。

  “若是放到十年前或许不无可能,可现下已然物是人非。”他抬头望了一眼房梁,“我知当初离幽王的本领,但最后先皇既选择了圣上,那先皇自然有一定的盘算,王爷他现在何必要同过去较劲?”

  时松哑然片刻,满眼似是无奈。

  “盘算?较劲?”他重复了这两个词,将怀中的长盒取出,打开盒子将里头的东西递给范重阳,“都督觉得那位置上的人当得如何?”

  里面的东西令人诧然,范重阳惊疑不定地接过盒中明黄色的长卷。

  越到后面脸色越难看,待他收卷时已如菜色了,愣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时松将东西从他手里抽出来,原模原样地放入怀中,又问道:“都督现在还觉得这是先皇的盘算吗?当年都督由着范太师搭桥,在京都给先皇当过一段时间的陪侍,想来也是认得先皇手笔的。”

  范重阳半晌无言,失神地坐下,半天才消化完里面的内容,抬眼看着他:“此物你是从何得来?”

  时松只道:“孰真孰假,都督自会断定。不知都督现在作何感想?”

  范重阳闭眼靠在椅子上没再开口,能听见的只是屋外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复又睁眼,轻“哼”一声,神色微敛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站在你们那边?你单枪匹马地来找我,就不怕,我已经和其中一方妥协了?”

  时松心想,这范重阳果然非是常人,难怪范彻景来此后没有直接对他下手。

  其他人若是听了时松的这些话,那拟旨再往人脸上一甩,自然不会有过多思虑地跟着走了。没想到这一番谈论后范重阳还会将问题扔给自己。

  时松也知道他说的“其中一方”指的是张范两家。

  “妥协么?若都督已经归属张家,那远在京都的禁军统领府和方寸之距的刺史府,此刻怕已经挂起白绫了。”时松知道,若真是如此,范彻景和姜旭现在尸骨都凉了,可能头七都过了。

  他又从容不迫地说道:“若都督仍肯为范家所用,他范卿辞也不必继续留在此处,早回京都当他的大爷去了。”

  范重阳神色微变,他以为时松同吕凌一样,只是个空有其表的说客。没想到一通谈论下来,这个年轻人居然会将时局形势看得如此通透,不免暗吃一惊。

  时松知道他是在考量,见他半天没回应又顺水推舟地说道:“都督是明白人,若只有这三条路能走,选哪条路才是明举。”

  “我倒是不如你明白。”范重阳轻“嗤”一声,叹服般摇了摇头,“所以柏子濯也归顺离幽王了?”

  时松知道势在必得,便也没瞒着他,继而又把心中所想道了出来:“我也没想着让都督翻上天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按部就班一如既往地过着便好。只是希望日后需要用着都督的地方,都督能想起那尘封的诏书和今晚的话来。”

  一不急着要兵权,二不借他之手处理威胁之人事。

  范重阳听出了他的画外音。

  意思就是——现在不会逼自己去做什么,但若是到了起兵天下大乱的那一天,自己能站在他那一方。

  而让自己一如既往地过着,张范两家也不会轻易地对自己动手,实为保命之举。

  他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个人,心机城府比他所想的深得多。

  聪谋机敏,明明是一番掌生杀的威胁话,说出口却是春风化雨和风和气,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何不妥。

  范重阳抵着椅背低笑两声,看着他叹道:“后生啊!你叫什么名字?”

  时松脱口而出:“叫我富贵儿就好。”

  范重阳闻言脸抽了一下,半天不知如何叫出口,最后还是给他加了个姓叫着:“柏富贵公子,合作愉快了。”

  柏富贵:“……”

  时松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段时间都自称“富贵儿”,但别人问他的时候,他心口上总是会往那个名字上偏。

  或许只是不想以时松的身份做这些事,毕竟时松终究不属于这里。

  也或许,他想帮那个惨死在柴房的人,那个任人无端羞辱的人,那个原本该是清俊公子的人。

  帮他翻看一遍此间山河。

  此时京都内的柏府刚忙完一阵。

  崔言带着柏秋行回来的时候,依言没让人知晓,只拜托马总管差人通报了魏忱。

  以防万一,连同那活着回来的两个人也住在柏府,未让人出府半步。

  也不知柏秋行中了什么毒,庆城跑了好几家的大夫才只是缓解了一些,但余毒仍在,需要时间清除。

  所以柏秋行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次,还说不成话。

  崔言不敢让他在外停留过久,那地儿挨着酉州,万一那些人听到什么风信来杀个措手不及,他不敢想。

  于是柏秋行情况稍微好点的时候,一行人就忙不迭走水路回京都了。

  可能是一路的折腾,才回来的时,他脸色差得可怖。也幸而脚程快,不然崔言都怕他在船上挺不过去了。

  大夫连着看了柏秋行几日,他才养好了些,但仍是意识不清。

  混沌过了几晚,柏秋行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醒来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他坐起身不受控制地闷咳了两声,才恍惚想起这些时日经历了些什么。

  “大人!”旁边的人见他醒了,脸上尽现喜悦之色。

  他看见一旁候着的崔言、马总管、大夫……独独不见时松的身影。

  “他人呢?”柏秋行挡开给他号脉的大夫,抬头问着崔言。

  崔言知道他说的是谁,实话道:“阿松去桐州了。”

  柏秋行微微色变,脸色本就不怎么好,听见这话更是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只消稍稍一想,他就能想通时松此行去干什么的。

  他原是有这个打算的,桐州确实得派人去一趟,不过他想的是从长计议慢慢谋划。没想到时松二话不说直接奔着去了。

  柏秋行整个人发软,握拳捂着嘴猛地咳嗽几下,这下倒是任着大夫给他把脉了,不过他心思完全不在手上,而是继续问道:“去了多久?”

  “自进关算起,也有七八日了。”

  柏秋行心中算着,七八天,桐州肯定已经到了,现在要么返程途中,要么还在桐州。

  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冷静道:“派两批人去接应,一方走水路,一方走陆路官道。一定把人分毫不损地给我接回来。”

  崔言应了一声便出了门,大夫简单交代了几句也退了下去,屋里只剩马总管照料着。

  马总管:“按照时松公子的说法,没让京中人知晓大人的情况,只告知了魏公子。这几日魏公子私底下也来看过。”

  “知道了。”柏秋行吐了口气,“不管遇归明日还来不来,都去请他一趟。”

  那些事情,总要亲口说的。

  两天后,阖春宫。

  方姑姑手中的纸条燃起一片火,很快便化为灰烬。

  范淑章支起一只手斜倚在贵妃榻上,眼也不抬地说道:“卿辞年轻气盛,做事也毛躁,你当真觉得那孽障死了?”

  “奴婢不知。”方姑姑思忖着,“但奴婢总觉得……”

  “总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是吧?”范淑章睁眼,“安插在柏家附近的眼线前几天来报,说魏家侍郎频繁进出柏府。柏子濯既不在京都,他去那儿干嘛?”

  未等方姑姑答她,她便摆手道:“罢了,先静观其变。魏云生还没北上吧?魏家那边也派人盯着。桐州那边如何了?”

  “范桂屹倒还老实。”方姑姑犹豫片刻,“不过,好像张家也派人去了。”

  范淑章闻言不可思议地坐起身,神色几变,怒道:“张世晓到底想干什么?他要造反吗!”

  暗中派人到她的地盘,不就是借着胆子去恶心她吗?

  范淑章思索道:“张家的人回来没有?去打听打听,到底是去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尽快。”

  “是,奴婢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