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京都没多久便换了水路。

  运河贯穿西南北,京都也只其一。走水路可直抵酉州,虽是上行,但总比山路颠簸的要好。况且日程也能缩短两日,算是上策了。

  船头扬起庞然白帆,船尾挂着“齐”字旌旗。两艘大船似移游的硕大宫殿,高起双层,瓦檐依附,层阁皆是琉璃之色,好不大气。

  这两艘巨物破开河浪,向西北而去。

  毕竟替皇家出行,该有的排面也不能少。

  时松站在前船的最高层,靠着木栏,河风吹着他的袍角。

  他紧了紧氅衣,眺望着渐远渐小的城建物,叹息道:“可惜了。”

  崔言与他并肩而立,依着他的视线眺去,问道:“可惜什么?”

  时松转身靠着木栏,懒懒道:“可惜没看到京都的上元灯会。大人在里间处理公务,你不是在帮忙吗?”

  如今不过初十,再有五天才是上元节。

  时松先前打算留在京都,不止想睡觉,更是想一睹这偌大京都上元风采。

  结果被柏秋行连坑带拐地带出来了。

  他想,应该很盛大繁华吧?只有等明年了。

  一提到公务,崔言难得有些无言。

  原本刚上船那会儿,是时松候在柏秋行那边打下手的,结果时松才上船不适应,有些晕船。险些将隔夜饭吐在卷册上,这才换了崔言来。

  崔言在柏秋行旁边办事,不自在了好久。他看时松面色尚佳,这会儿应该好了。

  “大人休息下了。灯会有什么好看的?”崔言也转过身靠着,“每年办的也都那样,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而且灯会上全是才子佳偶,我近几年都没去逛过。”

  “是么?”时松笑了笑,“我没逛过。”

  “啊?”崔言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往年除夕和上元两天,大人都会让府里的人出去放放风的,你怎么没去过?”

  时松摆摆手,随便扯了两句略过那个话题。

  其中缘由,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他忽然拿出什么东西在崔言晃了晃:“我看街上的都在卖这玩意儿,送一根给你。”

  是根简洁彩绳,红色占多,绳尾有个头子,可以系在手上。

  在明乐时,秦玏手上也有这么一条,不过只有柏秋行见过。

  “……”崔言面色难喻,“阿松,你知道送这个代表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崔言整个人僵化,从头到脚写着震惊,脸色更难看了,心中已经开始默默措辞了。

  他在想怎么开口婉拒才不伤他心。

  时松却不以为意道:“不是保平安的吗?”

  小时候他戴过类似的,福利院的每个小孩都有,活像批发市场一股脑批发回来的。他们院长就说,那是保平安的。

  “保……保平安?”

  “是啊。”时松又扯出一根来,将两根都塞给他,拍拍他的肩,“回去后,劳你带一根给闵清。此次去黎古,大人走了,御史台的好多事都要代由他处理了。唉,真可怜。”

  “……”崔言面如菜色,“你到底买了多少?”

  时松漏出手腕,给他看了看自己戴着的:“暂时就买了四条。”

  “……”崔言一脸糊涂,“暂时?”

  “是啊。我还想着要不要给赵将军买一根去,还有阿龟啊王爷啊,哦对了,还有……”时松恨不得把他认识的道得出名字的人全部列举出来,“虽然都是些小玩意儿,但也算是我的心意嘛。”

  要不是崔言知道时松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要以为这人在广撒网了,还是男女通吃的那种……

  崔言:“这个在你们家乡是保平安用的?”

  “骗你作甚?难道在京都不是?”

  “……呃,其实要是保平安的话,也未尝不可。”崔言不是有私心,他只是不想辜负了时松的“赤诚之心”,要是此时给他解释再还回去当做废品扔掉,还不如当做保平安的留着。

  他将两条绳子放进锁囊揣进怀里,说道:“回去了就给闵清。你也别再买了,等回京都后估计就没卖的了。”

  时松思索道:“好像也是。”

  这一去,少则也要一个月,届时京都早换貌了,怎么还会卖正月里的东西?

  行了一天早已看不见京都,晚风肆虐,带着寒意,河面上总是要冷些。

  里间相连,坊里过道灯火通明,时不时有巡逻的人带起一阵风。

  时松给柏秋行送茶水的时候,他正看着兵书。

  “大人。”时松招呼一声,将案盘放在桌上。

  柏秋行抬眼将他打量了一番:“好了?”

  时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晕船。”柏秋行言简意赅。

  “我是什么人?区区晕船,我——”

  柏秋行看他又一副活色,将他打断:“范卿辞去桐州了。”

  “嗯?”时松没再狂言,正经了些,“太后安排的?”

  “除了她也没人了。”

  时松毫不见外地坐到了的低案旁,思忖道:“我听说,桐州都督范桂屹,范家本家出来的,也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最近不大安分,和那姜刺史矛盾颇多,二人先前都为太后做事。想是范桂屹见了太后近几年的作为,也看不下去了,这才多番不对付吧……”

  “消息倒是灵通。”

  时松:“估计太后是怕掌控不了了,才让范卿辞去的。”

  柏秋行侧首道:“你猜,范卿辞要是杀了范桂屹,取而代之,皇上会不会管?”

  “怎么管?按辈分来,他范彻景还是范重阳的叔辈,说小了也就是家长里短的自家争执。说大了,”时松微微叹气,“他要真能管得住,现在桐州也不至于姓范了。”

  他抬眼对上柏秋行:“大人怎么看?”

  “意料之中。”柏秋行揉了揉眼睛,“现在各方势力掣肘着,桐州连带周围的几城郡县皇上动不了,往南以谷城左右一带,还有张老二,也就魏大将军常年守着的北方稍微好点。”

  时松托着脸,无奈道:“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内忧没有,外患却是一直在的,我看北夏那边也不怎么安分。通商口被打通后,北边的苍平看似与北夏互通有无,实则那一带并不繁茂,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柏秋行奇道:“你问我?我不信你不明白其中缘由。”

  时松老实道:“一半一半。有些地方不明白。”

  “哪儿不明白?”

  “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觉得——”时松想了半天才找到形容心中滋味的词,“无奈罢了。”

  柏秋行道:“你说给我看看。”

  “北夏不比南疆,南疆乃南蛮之地,与咱们后齐并无往来,他要是进犯侵扰,驻守军将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就算张同规再怎么心怀不轨,他也知道在其位谋其职,不可能让南蛮子得寸进尺,该还回去的也不会少半分。可——”

  柏秋行替他接了话:“可这北夏不不同,咱们两国也不是水火不容关系。”

  “对,北夏不比南疆。苍平那儿的通商口才通几年?两国表面的交好只是一时的。北夏人屡次在苍平找茬儿,到底是商面上的纠纷还是北夏王室派的人也未可知,当地官府更是难办。”时松吐了口气,“就算将情况呈报到上边去,皇上也只是打哈哈过去了,一直没有同北夏认真谈过此事,都快成两不管地带了。那边百姓苦不堪言,这就是落后的根本。”

  时松甚至怀疑,再这样下去,就算哪天苍平成了北夏的地盘,萧予寄连屁也不会放一个。要不是朝中还有魏远几个大将镇着,北边境或许早已经乱了。

  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去想,他确实不理解萧予寄的骚操作。

  兵权兵权不收,外扰外扰不管,没有威信亦无尊严可言。自己和皇家的虚名大于天,有人诋毁自己,第一时间去堵别人的嘴而不是自我反思。

  他也实在想不出,萧予寄登基的这十年间,究竟做了什么利民的事儿……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国家,还能走几年?

  时松道:“大人都没规劝过?”

  柏秋行反问道:“你觉得呢?”

  时松想了想,只道:“也对。那他怎么没处理过?”

  这种事情,就算柏秋行不给他指出来,其他稍微有心的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管。

  他不知道的是,就连范怀戚,早些时候也针砭时弊出面劝说过。

  柏秋行手指沾水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回答他后面那个问题——他怕。

  “我就奇了怪了,指出其中弊端也就是派个舌战群儒的使臣走一趟,又不是让他亲自去,他怕什么?还能隔着十万八千里扒——”

  柏秋行不紧不慢打断道:“小心隔墙耳。谈论朝事可以,有些话私底下说便罢。”

  时松摆手:“我大意了。”

  认真说起来,萧予寄怕的可多了。比如自己皇权不保,比如各路对自己的异议,再比如出使后谈不拢颜面无存。再者严重一点,双方打起来,他不会用兵。

  哪怕朝中有能将,他还是怕,国库资源人力都要补贴前线,他可能接受不了。

  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下,自己按部就班就好,只要百姓不造反,其他事情与自己一律无关。

  柏秋行看着时松道:“看来让你多读些书还是有用的。”

  时松一副傲然样,拍拍胸脯道:“那是!大人在我身上花的那些功夫,投的那些精力,那是包赚不赔!”

  柏秋行盯了他一会儿,他真的不一样了。

  从当初翻墙都腿抖,到现在功夫过人。

  从当初靠着怪力乱神破案,到现在一眼看出天下局势。

  他看着时松,就像看着自己精心培养出的花儿,既有成就感又为之骄傲——虽然他自己否认了,但这个事实已经深埋进他心里了。

  偶尔破土挠着他的心壁。

  柏秋行眉梢微扬道:“看你这股聪明劲能保持多久。”

  时松没有回他那句话,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其实他是想问,柏秋行打不打算搅进这场乱局里。

  继续跟着走,或者,另有打算。

  柏秋行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其中意,回道:“有些事情,光是我有心还不够。时机不对,先顾好当下吧。”

  时松了然。

  抛开萧予寄到底姓萧还是姓孟这个问题,就算萧予寄是正统,这个问题若是柏秋行抛出来问他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萧予寄德不配位,这正统里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一个是昭王萧耒,可那不过六岁孩儿,哪儿懂得什么治理天下,只怕会更乱。而另一个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如今的离幽王萧予霖。

  就算萧予霖当年有多才绝、多能干、多被器重,这十年光阴,他爪牙就已经被磨掉了。哪怕他仍有那个能力,有那才德,那个位置,他本人也不一定愿意去碰。

  退一万步讲,哪怕天时人和,地利呢?该如何起又该如何收场?

  其他势力怎么解决?兵粮哪儿来呢?不费一兵一卒吗?不可能的。

  太遥远了,太浩荡了。

  还漏了一个人选……时松觉得不提也罢。

  这些事情想得时松头疼,他想,果然还是生在种田文的好……

  “对了大人。”时松突然想起什么来,把袖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递给柏秋行,“这个给你。”

  柏秋行看清了那东西微愣片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么了?不喜欢这款式?那没办法,人家只有这种卖的。”说着,时松不见外地把那彩绳系到他手腕上。

  柏秋行愕然道:“你……你为何送我这个?”

  他难得紧张,也不知道为何,仿佛心跳得很快。

  “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起个心理作用嘛。再说我又不是只给了大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柏秋行这边还心如擂鼓,听了他的话有些糊涂,难以置信问道:“你还给了别人?”

  “对啊。”时松这边心如止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阿崔那儿我给了两条呢,让他带了一条回去给闵清。”

  说完,他还把自己手腕系着的的亮出来给他看,说道:“保平安嘛,虽然不可多信,不过,偶尔信一信也未尝不可。”

  “……”柏秋行石化了一会儿,脸色简直比吃了馊饭还难看,“你送给崔言他们也是用来保平安的?”

  “不然呢?”时松陡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不成还能招桃花?!”

  “……”柏秋行默然片刻,“出去,我要休息了。”

  “?”时松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被撵出来了,不就是条彩绳吗?难不成还会招鬼?

  船上灯火璀璨,微光和河面倒影映进窗户,相连的里间有亮着的也有黑着的。

  柏秋行所在的情况是后者。

  他今晚的心情可谓起起又落落。

  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坐起身,一手抱头,懊恼又质疑——我为什么要在意?

  明明只是一个误会,却如此牵动自己,任由心绪肆起。

  疯魔了?

  没过多久,崔言所在的房间多了个披着月光而来的蒙面贼。

  床上的崔言分毫未察觉,因为这个蒙面贼的功夫在他之上。

  蒙面贼十分镇定地在房间里兜兜转转,搜了崔言的包袱和杂乱堆着的衣服,最后只从一个锁囊里盗走了两条彩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