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钩义肢放在桌上,布衫随意搭着,床幔半开半合,里面的人刚完事儿。

  韩直光着膀子坐起身,揪了一把桃绿娇红的脸,心情不错道:“你这下贱胚子活儿还挺好。”

  桃绿伸手抚过他的腰,笑应道:“韩大爷来我这儿这么多次了,桃绿自然得将大爷伺候舒服了。”

  韩直俯身拍了拍他的脸,笑道:“真够贱呐。”

  韩直刚将裤子穿好,就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

  他迅速披袍,就在他拿起义钩的一瞬,斗笠人破门而入,长刀破风而来。

  他侧身一避,一刀落空。

  桃绿见状,扯着被子退到床角大叫起来。

  关荣横刀而去,直逼韩直命脉。

  空隙间,后者安好了义肢,挥臂直直相接。

  他嘲笑道:“阁下杀我连真面目都不敢露?”

  关荣没理他,脚尖挑起圆凳往他身上去。

  韩直不屑一抵,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不远门口处站着的人,是柏秋行。

  不及思考,他面上溜过惊异,旋身闪至一侧,准备故技重施夺窗而出。

  结果他还没夺窗,那窗自己就开了,迎面相接的,是脖颈被抵上的冰凉匕首。

  时松手握短柄从窗户闪进来,一步步将他逼进去,而后反手关上了窗户。

  时松另一只空着的手卸掉了他才安热乎的义肢。

  韩直此时还存有侥幸心理,看着时松道:“先生当真是——”

  话未说完,韩直仅存的左手突然抓住时松拿着凶器的手,一把夺过匕首,转而闪到他身后。

  他使着匕首往时松脖颈上靠,白皙的皮肤下登时溢出血丝来。

  韩直对屹立不动的柏秋行说道:“放我走,我留他一命。”

  “你在和我谈条件?”柏秋行往前走了几步,但也没近到威胁他的地步,“你知道吗?我最烦别人威胁我。”

  韩直嘻笑道:“那又怎么样呢?”

  时松恍惚,有些似曾相识,这一幕怎么想怎么熟悉。

  对,他想起来了,之前在宋府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个场面。

  那时他几乎是哀求着让柏秋行救自己。

  只是,为什么现在的柏秋行,看上去不似那时淡定了?柏秋行面色阴沉,时松总有看见他眼底焦灼的错觉。

  他突然又想起那句“如果必要时”,这时候的自己早已没有价值了,那么这次,柏秋行还会救自己么?

  不过,他选择救或不救,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

  时松低低笑了一声。

  “先生这是在笑什么?先生是觉得我对你有意思就不会杀你么?”

  “不是。韩直,”时松又完整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那晚,我没能摆脱你吗?”

  韩直知道他说的是除夕夜那晚,兀地笑言道:“先生若想精进武艺,还须再琢磨琢磨。”

  “我那晚喝酒了,有点醉,确实不如你。”

  “所以呢?先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好像——”

  时松也没将话说完,而是斜身一避,手肘向后猛地一击,握着韩直持匕首的手向着刁钻角度一弯。

  韩直吃痛惨叫一声,匕首落地时松脚尖乘着手柄一踢,又送回手中。他迅速绕到身后将韩直反手钳住,一手从后用匕首勾住了他脖颈,一脚踩在他脊背上。

  接着,时松把刚刚话补完整了:“——小瞧我了。”

  因为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当初在宋府时被吓得发抖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了。

  他早已有自保能力了。甚至以现在的能力,远不止自保。

  偶尔他会想,当初跟柏秋行学武并且坚持下来,简直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了。

  柏秋行上前正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时松偏头躲开了。

  柏秋行莫名一阵心堵。

  ……

  为了履行柏秋行说“不砸场子”的原则,一行人决定把人弄到台狱去解决。

  虽然这房间已经被砸了大半,桃绿也快被吓傻了……

  台狱同刑部和大理寺一样,都有个处刑地。为了方便,柏秋行事先将人遣走了,那块地儿就只剩一行三人再加个刚绑回来的韩直。

  时松就在一旁看着,虽然韩直对他多次下手,但他实在没有闲心去提那一桩桩旧事。

  也不是没闲心,主要是都挺丢人的……

  关荣斗笠已卸,掀开韩直的蒙头布袋还未有动作,就听见柏秋行说:“将军,柏某也有些恩怨要解决,可否让柏某先行一步,这命还是留给你。”

  关荣爽快地答应了。

  柏秋行手上还拿着原本属于韩直的义钩,一步步靠近。

  韩直被夹在铁架上,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和你之间,怕没什么旧账吧?”

  柏秋行头往旁侧的时松偏了偏,一本正经道:“那是我柏家的人,你说有没有旧账?”

  姓时的“柏家的人”:……

  虽然说自己也确实将柏府当成自己的家。若是说“柏府”的人还好,毕竟他自己在外也如此称道,可换成“柏家”,就有些别扭了。

  但到底不姓柏,这话说得黏糊糊的……

  时松一个战。

  柏秋行用钩子拍了拍韩直心口,抬眼道:“这样吧,你在彭府里干了这么多年,彭茂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让你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我可以对你少些折磨。”

  韩直垂头不语,身不由己的感觉将他拉回到了曾经被关在狼圈存活的日子。

  那种滋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只知道万分之一的幸运是,有人解救了他,让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

  韩直忽然狞笑道:“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怎么办啊柏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

  “倒是条衷心的——”柏秋行话到嘴边换了个词,“狼。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他拿着弯钩往上走了点,停在了韩直肩下骨硬的地方,随即道:“第一次,是这里吧?还记得么?”

  “什么?”韩直一时拿不准他在说什么,有些懵然。

  柏秋行没答他。

  他记得,是左边。

  那个血窟窿在左边。

  柏秋行将尖勾对准他硬骨上边,蓦地刺进肉里,一下一下往里推进,再从那锁骨下方剜出来。

  “——啊!”

  整个处刑室都是韩直的惨叫声。

  关荣都看得直皱眉。

  时松不自觉捂着自己的那处伤口,仿佛感觉到了那钻心的疼痛,索性偏过脸不再看。

  柏秋行慢悠悠抽出铁钩,又从旁挑了一根鞭子,朝他胸口直挥而下,不紧不慢道:“这是第二次的。”

  时松又转过脸来,他想起来了。

  第二次,在马渡山那次,自己因为韩直惊了马,而后开罪了萧洛钰,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鞭子。

  到这里,时松才神色微动。

  他原本以为,柏秋行只是想以自己为由,对韩直理所应当地下手折磨。现在看来,柏秋行好像真的有点为自己报仇的意思?

  此时韩直已经痛得直抽气,嘶吼了大半天。

  柏秋行又将鞭子换成匕首,指着他腰腹道:“这里是第三次,我就不动手了,否则下手没轻重死了。”

  这第三次,时松一时间没想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想了好久才知道他说的是在明乐那次,自己腰腹的伤因为韩直找茬而复发。

  可是那次柏秋行不在啊,而且,那主要是因为山匪捅的,后来山匪被一把火烧了。就算追究到孟凡尧头上,那在明乐也捅回去了,这也算吗……

  时松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柏秋行刀尖轻点韩直的侧颈,眸中杀气藏不住,似是加重了几分语气:“除夕那天,还有刚刚最后一次,是这里么?”

  韩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他细细往下划拉一刀,血从细缝里渗了出来。

  时松和关荣都以为他到此也算是结束了,结果没想到,柏秋行沿着那豁口,顺着脖颈一点一点剐着,最后竟然将他颈子的一层皮全扯下来了!

  此时的韩直痛得浑身抽搐,无法言语。血淋淋的脖子就那样展现着,无一可避,本就不整的外袍也是一片红。

  阵阵的血腥味柏秋行全然当没闻见。

  柏秋行放下手中的匕首,白帕擦手,一个指缝也不漏,头也不抬地说道:“算完了,接下来,就交给将军了。”

  关荣倒是没多的动作,直接一刀下去给了他一个痛快。

  尽管他痛恨此人,但自己是驰骋疆场之人,和南疆人打交道时也是将对方一击毙命的。

  他手上若沾血,那必是以这样的方式。可能内心深处希望着,如果自己某天到了那个地步,也能死个痛快。

  所以对韩直,多多少少有些同理心了。

  一路无言,时松的伤口回到三更冬后就已经凝固了,他便也没闲心去管了。

  不过柏秋行似乎比他上心些,还专门给他送了药。

  为了表示谢意,时松还请他进屋喝了壶茶——虽然整个三更冬都是他的。

  时松对着铜镜简单清理着血口,问道:“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去黎古?”

  “朝廷备的东西已经装好了,就这两日,可以收拾一下了。你是不是——”柏秋行顿住片刻,看着他擦药的指尖,“觉得我很残忍?”

  时松短促地笑了笑:“大人哪里的话。因果报应,那是韩直应得的。”

  “那为何路上你一句话没有?”柏秋行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他想问,为什么在满风园的时候,他抗拒自己查看他的伤口。

  又是一阵无言,时松对着铜镜给自己上药,良久才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

  “其实方才被韩直胁迫时,我就在想,大人会不会因为救我而放走韩直。”时松漫不经心盖上药瓶,“不过这个的答案,我刚刚已经得到了。”

  毫无疑问,柏秋行是会救他的。

  刚刚柏秋行方才对韩直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他“没由来”的仇恨告诉时松,柏秋行决计会救他的。

  但是他不知道,若那个人不是韩直,是个更穷凶恶极的人,是个极其重要的罪犯,柏秋行是否还会选择救自己。

  他是不是在做选择之前,衡量一番这两者之间的利益轻重?

  再或者,被韩直胁迫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柏秋行是否依然会如此?其实自己在他眼里和别人也没有区别?

  他想了想,应该是的,那自己又在想些什么?想搞特殊?

  他心中自嘲。

  这些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柏秋行道:“就这个吗?”

  “不全然是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没明白,”时松坐在铜镜前,依旧没有要转身看他的意思,“当初在宋府的时候,大人救我是否是有目的的?”

  就像后面屡次施以援手那样,就像那晚因为孟庆钟把柄的对峙,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自己的价值。

  如今救自己,可能也只是因为相处这些时日的一丁点情谊。就像自己假设的前者,那个人不是韩直,而是个比自己比韩直都要有价值的人。

  柏秋行是不是会选择舍弃自己。

  柏秋行只是淡声说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忘了。”

  时松手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脸,木木地看着镜子里的的自己,拖着懒懒的调子,装作毫不在意说道:“大人不必骗我,其实你没忘。到底有没有,我自己也知道。”

  柏秋行不是在骗他,只是在骗自己。

  他不愿意用那样的态度对现在的时松,也不愿意去面对当初鹤唳风声的自己。

  他默了默,问道:“你很介意吗?”

  时松没回他,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没想过,时松会对此这般介意,当初的私心会伤害到他。

  或者该说,自己现在会如此在意时松的想法。

  “为什么?”柏秋行盯着他侧影,“为什么会介意?”

  “如果当你遇到一个你觉得很要好的——”时松斟酌着,想着用什么词好,“很要好的朋友。结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想要你身上的某样东西,本来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要给他了,他这时候对你说——‘如果必要时’,大人你会怎么想?”

  这是那晚对峙后,时松第一次将此事提出来说。

  这些时日的和平共处都没能磨灭他心中的那个疙瘩。

  就像插了把刀子,难以再近一步也难取出来,不动不提还好,一旦提及就开始隐隐作痛。

  他对这句话考量了好久,无论怎么推,结果也都那样。哪怕答应了柏秋行自己不会再走,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所以他今天才会去找舆图。

  他觉得自己没有留下的必要,或者说,没有留恋的必要。

  听见时松刚刚的那番话,柏秋行的心突然被狠狠剜了一下。

  原来他对那天的话这么介怀的吗?

  那只是自己随口一说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如果必要时”。就算时松不打算给自己说,他也没想过要逼迫他。

  只是那时魏忱说了几句乱心的话,自己随口说的来定心而已……

  忽然,心中有声音问着自己——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魏忱的话,自己又真的想明白了吗?

  柏秋行心里乱七八糟的,像个狼狈的失败者走到了房门,扶着门框苍白无力又郑重其事地辩解道:“时松,不管你信不信,那句话只是我随口一言。我没有……我没有真的打算‘如果必要时’,你别往心里去。”

  时松现在也很矛盾,明明那日柏秋行说这话时,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神情历历在目。但如今亲耳听见他为此解释,又不由得有些动摇。

  最后,他只含糊了一声:“知道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