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宫宴的前一天。

  东街戏楼人挤人,楼上隔间坐着两位气度不凡貌似天仙的姑娘,正是褚家两位千金。

  褚偲靠在围栏上,托着脸品味着刚刚说书先生讲的内容。

  她遇到什么难题似的,偏头看着褚温,不解地问道:“阿温,为什么我听过的好多话本里,男女主人公生米煮成熟饭后就在一起了?”

  褚温笑道:“因为生米煮成熟饭了,那公子就得对姑娘负责了啊。”

  “那该怎么煮?”褚偲像是来了兴趣,退坐到凳子上,问得认真。

  “不知道,我听说,好像要什么药吧。”

  就在今天早上,褚家附近的药铺里。

  褚偲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看着手里那一小包包着的东西,抬眼问道:“给人吃下就行了?”

  大夫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对,你只要把这个放到他杯子里,然后共处一段时间就行了。”

  褚偲不再看柏秋行,故作镇定地喝了盏茶。她现在正深以为然地觉得,只是顺序调换了一下,不影响吧?

  确实没什么影响,至少柏秋行现在药效还没开始发作。

  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回府。

  毕竟前段时间才因为秦玏之事罚过他,萧予寄此时也不好说什么,二话不说准允了。

  柏秋行撑着上了马车,彼时时松已经在马车里睡过去了。

  时松被他上车的动静吵醒,搓了把脸,迷迷糊糊道:“大人,要回府了吗?”

  柏秋行没答话,阖眼靠着车壁。

  “大人?”时松见他不答,复又开口,“醉了吗?”

  还是不答。

  时松见状凑近了几分,是有些酒气,但柏秋行的酒量,还没见他喝醉过。他看柏秋行眉间都拧成一股绳了,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大人?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时松探手在他额间试了试,“这也没发烧啊,怎么全是汗?”

  柏秋行睁眼攥着他手腕,将他挪开。

  他眉间还是不展,看了时松片刻,又阖上眼睛,语气带了几分匆促:“闭嘴,别乱动。”

  “……”时松心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再说我这也没乱动啊!

  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将暖炉移远了些,又将马车窗格开大。

  一阵寒风贯入,柏秋行似是觉察到了,他又睁眼。静坐了片刻,他将窗户关上,丢下大氅,开门直接到外边儿去和车夫挤了。

  时松:“……”

  直到进了三更冬的门,柏秋行这种症状也没缓解,甚至还加重了些。时松抱着他的氅衣,在后边看着他都摇摇欲坠了,于是忧心道:“大人你再坚持一下,我去叫大夫。”

  柏秋行回头喝道:“不准去!”

  “……”

  时松好心去扶他,还被甩开了。

  时松登时一阵火气上头,进了屋连火烛都不想给他点,故意摸黑将大氅扔他身上。

  他知道柏秋行偶尔有些怪,但今天未免太怪了吧?

  时松不打算管他了,潇洒出门。

  结果没过多久他又退了回来,嘴上还说道:“大人,我说叫大夫是为你——”

  刚才扶在桌边的人不见了,时松借着外边的月光瞧见,柏秋行正跪在床前脚踏上,上半身伏在床榻上,浑身似还发着抖。

  “大人!”时松慌了神,疾步去将他扶坐着,“我去、我去叫大夫!”

  柏秋行支起一只腿坐在木脚踏上,背靠榻沿,呼吸一阵急促。

  他死死拉着时松。

  “别犟了好不好?”时松着急地挣着。

  只一瞬,柏秋行顺着手腕将他扯到踏板上。

  柏秋行斜靠着,伏身而视。

  时松手腕还被他攥着,整个人侧躺着,他能感觉到柏秋行的气息就在耳边,越来越近。

  他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被放倒了,就觉得自己的领子被人拨开了。

  柏秋行似是清醒似是糊涂,他指尖抚过时松侧颈的结痂掉了后的新肉,而后向后划到了那个淡红痕迹。

  他极其不爽地拧着眉头。

  时松感觉到柏秋行的手指覆上了自己侧颈,这下他满脑子都是“他要掐死我?”

  他正要挣扎逃命,手腕就被人松开了。

  柏秋行起身,靠在床沿上,伸手在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朝自己手掌一划,放了些血。

  时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柏秋行镇定了几分的嗓音。

  他清醒了不少,眼睛却仍是闭着的:“和乐公主有了身孕,圣上命我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过两日启程去黎古,代后齐将福礼送到。”

  时松认真地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被下药了。”

  时松点了点头,一时间并没有发现这两句话有什么逻辑不对的地方。

  反应半天才猛地看向柏秋行。

  “啊?”时松尾调上扬,震惊无比。

  不是,这种老套的剧情也会发生在柏秋行身上???

  还有,这胆子也忒大了点吧?竟然敢在宫宴上下手……

  时松试探问道:“大人,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柏秋行似是又难受了几分,侧头压着声音道:“你出去。”

  “……噢。”时松起身,一步三回头。

  虽然有些放心不下,但遇到这种情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得依言出了门。

  今晚睡不着的,也不止这两人。

  “啊?”褚温从床上支起来,偏头看着褚偲,“阿姐,你这个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褚偲也坐起身,愣道:“不是吗?那我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那个哪儿有那么简单。”褚温想了想,“而且大夫说是怎么就怎么,你前后顺序都乱了,那肯定不成啊!”

  褚偲失望地躺了回去,将被子拉到脑袋顶,瓮声瓮气道:“好吧,我认命了。”

  从这年开始,时松就没个好觉,岂止是没个好觉,那过得简直是胆战心惊。

  因为宫宴的第二天,他是在重兵围府中醒过来的。

  “怎么回事?”

  “要抄家了?”

  “不知道啊,大人会解决吧?”

  ……

  府内人心惶惶,时松一路上听着这些言论,心里也有几分不安。

  他直奔前厅,此时柏秋行正和刑部对质着。

  来者是刑部尚书,范知仁,也正是范怀戚的嫡子。

  时松正想进去一探究竟,却被刑部的人拦在门外了。

  他不得法儿,只得在外焦急地看着,他瞧见柏秋行昨晚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范知仁道:“柏大人怕是要和我们走一趟了。”

  “张世晓没死吗?”柏秋行低头自顾自地整理着里袖。

  二人旗鼓相当的气质,倒是看不出半分对质的意味。

  范知仁:“没有。”

  “如果是我做的,我不会还留他这么一口气。”

  范知仁笑道:“柏大人和张尚书的恩怨,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此事我做不了主,不管我信与不信,大人都得和我们走一趟。毕竟这趟差事,是圣上亲自交代下来的。”

  柏秋行点了点头,余光落到门外时松的身上,又很快收了回去,淡声道:“柏某自然是不会为难范尚书。只是家中有些事需要交代,可否通融一下,给柏某一点时间?”

  “时间当然可以,只是这空间,怕是要限了。”

  也能理解,张齐敬,工部尚书三品高官,在宴席上被人下毒。

  而现在自己身为此案的最大嫌疑人,一举一动自然都要受到监视。

  不过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交代的。

  他招来时松,与平日交代任务一般,不疾不徐道:“我走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出了这个府门,府内大大小小的事物就交由你来打理,马叔那边也由你差遣。”

  时松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愣怔,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盯着柏秋行,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对了。”柏秋行侧身向着范知仁,“我跟你们走后,府里的人还能自由出入么?”

  范知仁:“这一点,柏大人应当是比我清楚的。”

  不消多说,时松自己也清楚。当初孟庆钟光是牵扯到藏粮案时,孟家附近就由重兵看守着。

  更何况柏秋行现在的情况。

  柏秋行了然地点点头:“出不去便罢了,好生待在府里,别惹是生非。对了,先前你送给先夫人的那串糖葫芦要坏了,解决一下,都招虫蜂了。”

  他抬了抬那只受伤的手:“还有,我不喜蜜罐,那个也是虫蜂最爱。待我回来发现府内还有的话,别怪我和昨晚一样发火,将它给劈了。”

  时松眼底毫无波动,点头回道:“知道了。”

  一旁的范知仁听了,稀奇说道:“没想到柏大人私底下,还是有脾气的。”

  柏秋行回之一笑没说话。

  交代完后,时松看着被一大队人裹挟着的挺直背影,而后自己反复咀嚼着那些话。

  之前给罕琅带的糖葫芦,她早在观月守就吃掉了。

  给罕琅唯一一次带糖葫芦,正是自己去改不合身氅衣的那日。而后遇到了赵清一行人,再遇到柏秋行。

  那个时间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无意义的东西,招来了现在的虫蜂。

  以及,昨晚的伤,说是蜜罐,实则由虫蜂导致。

  他大概知道了。

  天阴沉沉的,雪纷难止,宫闱高墙挡住了阵阵寒意。

  范淑章金钗盘发,正拿着剪刀立在蓝瓷花瓶前。

  一截红梅落地,她目不斜视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又问着身旁的人。

  “怎么没死透?”

  方姑姑想了想,应道:“听说进毒量少,这才救了回来。”

  范淑章嗤笑道:“他命还真大。柏子濯也牵扯进来了?”

  方姑姑低头应道:“是。今天早上,范尚书亲自押去刑部的。”

  “我那个大哥,”范淑章手上顿了顿,“我父亲那边有什么动作吗?大哥一向最听他的话。这孽障又是父亲当年亲自救下来的,他就没给大哥交代些什么?”

  “太师那边,没听说有什么动作。”

  范淑章若有所思点点头,低头闻了闻未绽的花苞,转而道:“也好。本来只是想解决一个张世晓,没想到姓柏的也牵连进去了,命该如此啊!最好别出来了,省得哀家还得再推个冤大头,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了。”

  昨夜她命人给张齐敬下毒的时候,也没想过会把柏秋行卷进来,现在倒是如了她的愿了。

  “听说桐州那边最近不大安分,等会儿把卿辞叫来吧。”

  “是。”

  张齐敬出事后,朝中各大臣轮番探望。

  张府内忙翻了天,又要接待来人,又要配合查案,还要照顾床上的人。

  好不容易才有了喘气的机会。

  张骓期将前来探望的人送了出去,又忙不迭去了刑部。

  直到此时,床上的人才有了动作。

  张齐敬蓦地睁眼,自顾自地坐起身靠着床架子。

  他掀开床帐。

  “吕凌。”

  在旁候着的人闻言有了动作,吕凌侧身行礼,毫不意外地应道:“主子。”

  张齐敬下了床:“外边的情况如何了?”

  “太后那边没有动作,应该是信了。那姓柏的也如主子所料,进了刑部。”

  张齐敬点头,良久叹声道:“这出戏,演得我都累。”

  “主子,恕属下愚钝。”吕凌神色犹豫,“既然主子知道那酒有毒,直接略过便是,何必还要演这么一场?”

  “你确实愚钝。”张齐敬批评得毫不客气,“太后既然决定对我动手了,我就算千避万避,也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她所愿,我着了她道,她对我便能放松一分警惕,盯得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借此机除掉柏秋行,我又未有分毫损失,何乐而不为?”张齐敬斜着他,“跟着我这么多年,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明白。”

  吕凌低头,缄口不言。

  “束则去刑部了吧?也不知道那姓柏的能不能挺过这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