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行第二天一整日都待在宫中,直到傍晚,萧予寄才松口,将秦玏的这起案子交给柏秋行重新查验。

  崔言也是等到柏秋行出宫直奔御史台交代完事后,才来三更冬找时松的。

  彼时时松刚点上火烛,正抱着兵书看得入神。

  倒不是因为他多喜欢看这些,主要是柏秋行发话两天后要考这些东西。

  起初,柏秋行第一次说要考他这些东西,他没当回事。直到那次恶劣态度的后果是被罚去涮恭桶,他就再也不敢轻怠了……

  “阿松,你让我去查的,有些眉目了。”崔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外面寒风正盛,一杯下肚也能暖暖。

  时松放下手里的书,抬眼问道:“发现些什么?”

  “大的发现到没有,只是有个大概。”崔言挪到暖炉旁烤了烤手,“那个方姑姑,原先是跟着范淑桐的。方姑姑方琴,原本是名弃婴,范太师老爷子心软将她收入范家。差不多是从小就开始干些细活,后来稍微懂事些便让她照顾范家二女的起居。”

  这范家二女不用多说,时松也知道是范淑章范淑桐姐妹二人。

  “方姑姑原本和范家二小姐要亲密些,算是打小跟着范淑桐的。直至范淑章及笄后,她见方姑姑手脚灵活,做事干脆利落,才同范淑桐手里要过来的。”

  时松皱眉看着他:“没别的了吗?”

  崔言道:“没了,就这些。”

  时松有些疑惑:“那范淑桐和方姑姑自小一块长大,范淑章要人的时候,她说给就给了?”

  “那倒没有,听说两姊妹吵过一架。但毕竟是下人,”崔言叹了一下,似是惋惜,“为了此事一家人也伤和气,范知善见不得这些乌烟瘴气的,便说着杀了方姑姑事情就好办了。事情闹到这一步,范淑桐才松口把方姑姑给范淑章了。”

  时松想了半天,虽然没什么大的发现,但他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那个方姑姑在当年的褚家祸事里充当的角色,不简单。

  正想着这些,就听崔言又道:“剩下的,得等我回来才能给你接着查了。”

  “回来?”

  “嗯。我跟闵清今夜就要南下,赶在年关前回来。”

  时松心中了然:“为秦玏的案子吧?去接秦玏的家眷?”

  “对,大人说低调些。现在张家老二驻守谷城,那对母女在那儿也不安全。这趟去,顺道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时松点点头,突然问道:“大人呢?”

  “去刑部了。”

  阴暗的牢房总是潮湿不堪,这里的血腥味比其他任何牢狱都要重。

  毕竟关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免不了些血腥折磨人的手段。

  甬道火把的温度并没有驱散那些寒意,柏秋行踏进监牢大门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压着不自觉轻皱的眉间。

  他不喜欢这种血腥腐烂味。

  碎琼小雪挂在他发梢和氅绒上,不一会儿便化掉。

  身后跟着的都是御史台的人,除了一个白发公子。

  关荣此时忐忑不安。之前秦玏才被押回来的时候,他就死了心一直跟他待在大牢里,结果连大牢门都没进就被轰出去了。

  毕竟是天子脚下,怎能让他胡来坏了规矩。

  那天回去后他便没了生志,一直颓然厌世,眼见着也憔悴了不少。

  直到今天御史台的人去找了他。

  越往前那血腥气息越重。

  走到前方豁然开朗的空旷处,刑具整齐码在一旁,一群狱卒和官员好似有感应般等着。为首立着的人一身常服,年岁与柏秋行相当,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皮笑肉不笑。

  他先开口拘礼道:“柏大人。”

  柏秋行分给他一个眼神,不失礼地颔首道:“张侍郎。”

  此人正是张齐敬嫡子,刑部侍郎,张骓期。

  柏秋行扫了这一圈人,淡声道:“柏某就来此提个人而已,张侍郎这是做什么?”

  张骓期依旧带笑,这点倒是跟他爹学得像,他呵呵笑道:“今日我是听到了些风声,说大人特地向圣上请旨重查秦玏一案,要来我这大牢里提人。可那毕竟只是风信,下官也并未收到圣上的口谕或是圣旨,要求给大人放人。”

  张骓期抬眼看着他:“这刑部大牢啊可不比台狱,易进难出,关的都是重犯,下官自然得仔细些。”

  柏秋行低笑一声,似是嘲讽。

  他也懒得虚与委蛇:“张侍郎要为难人也不是这么个为难法儿。”

  “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张骓期额角一跳,显然没想到柏秋行会说得如此直白,“下官只不过是谨慎些,食天家粮办天家事,可不能马虎。”

  柏秋行冷眼看着他。这副嘴脸,简直和张齐敬一模一样。

  一想到那桩陈年血案,心中的烦闷和憋屈得不到舒展。他难得没了耐心,反手抽出旁人的长剑,直抵张骓期颈间。

  旁人见状皆是一惊,气氛剑拔弩张,御史台和刑部的人拔刀相向。

  柏秋行语气听不出变化来:“张束则,我没工夫和你玩文字游戏,放人。”

  “柏大人这么做可就伤了和气了。”张骓期也不紧张,转而用着只能让对方听清的嗓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柏秋行没有理会他后半句挑衅的话,只道:“口谕圣旨,我都没有,圣上已经许我来调人,你若不信此时大可进宫面圣。就算最后此事闹大了,占理的总归不会是你。想给我使绊子不用在这些小场面上,血雨腥风我都扛过来了,还怕你这个?”

  柏秋行对张家可谓厌恶至极,他长剑未撤,近身一转话锋,小声道:“对了,我柏子濯坐到这个位置,靠的不是身家背景。我拼的是脑子,还有——”

  高栏铁窗外飘着碎雪,月光照着他的侧脸,给平和无异的脸庞添了几肃杀之气。

  他手上动了动,剑锋直贴张骓期颈间命脉,轻轻吐出两个字:“胆量。”

  双方都没再有动作,一时间无言,寂静良久。

  最后张骓期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收刀,脸上再不见笑痕,对身侧的人道:“去提人。”

  这边的事磕磕绊绊,柏府内也忙昏了头。

  起因是柳风急急忙忙地来找时松。

  那时时松刚送走崔言,还没进三更冬,就见远处的灯笼直奔过来,显然是冲着三更冬来的。

  待走近了,才瞧清提着灯笼的是柳风。

  时松看着匆忙喘不上气的柳风,直觉不好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柳风撑着膝盖,冷风贯入喉间一时说不出话。

  外面寒风刺骨,还下着小雪,他见柳风一路跑过来,累得话都说不出,便想着先把人请进三更冬再说。

  结果柳风直摆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顺过气道:“夫人,夫人失踪了。”

  时松听见这话,脑子嗡嗡,被寒风直打着,整个人僵在那里了。

  待反应过来时,他借着微光看清了,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几个字,那笔画显然是才学不久。

  “我将永远自由”。

  时松心里蓦地一冷,问道:“她什么时候出府的?”

  柳风着急得不行:“夫人今天早上就出去了,说是出去透风,顺便去布庄看看。夫人说马上过年了想买些新的料子裁新衣,不想让人跟着。我见这么晚没回来我也急,就想着来告诉大人。等我把手上的活放下时,就在研台底下看见了这张纸。”

  她带着哭腔问道:“夫人不会出事吧?”

  三更冬的门还是没能进得去。时松冷静下来,柏秋行不在,他便做主叫了一半的家丁出去寻人,马总管也并未阻拦。

  他还去御史台调了些人出来,毕竟这种事情御史台比深宅内的人在行。

  “马叔,”时松翻身上马,忽略掉细碎的飘雪,“府内要留人,等大人回来了你就向他如实告知。”

  他知道现在柏秋行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能万事都去找他。自己名义上也是个客卿,这是他不可忽视的责任,他确实该去为柏秋行做些什么。

  “是。”马总管心焦应道,待时松策马背影远了,他才反应过些什么,他叫我……马叔?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马总管在前门和偏门都加派了人手守着,望着罕琅回来能第一时间知晓。

  大街上灯火未熄,映衬着薄薄的一层雪色,时松就着这些灯火走街串巷,身旁还跟着一个御史台的人和一个府内家丁。

  寒风凛冽,策马更是寒气入骨,冻得他浑身刺痛麻木。

  他方才出来送崔言时穿着普通的冬衣,本来以为一会儿就能回到屋子里抱着暖炉,结果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以至于后来柏秋行好心给他买的大氅他是一件都没来得及披,吩咐一顿后就策马跑了出来。

  大批人马分散到京都各处,布庄翻了个底朝天,也未传来什么好消息。

  时松迎着冷风,带着二人穿过多条街巷还是没能见到罕琅的身影。

  家丁嘀咕道:“这么个找法也不是办法啊……”

  御史台的人也皱眉道:“公子,夫人最近有无常去的地方?或者有没有提过什么想去的地方?”

  时松也极力想着,脑海中突然飞速闪过什么画面。

  那个回忆中的画面一幕幕浮现,他整个人仿佛是被冻住了,窒息感油然而生,心蓦地一阵疼,他捂着胸口。

  他不敢再去想,不敢去触碰那个想法和结果。

  但现实总要逼他面对,他不应该逃避。

  他哆嗦着嘴唇,吐出一口热气,在极冷的温度下化成白雾,他颤声道:“哪里有河?周围种着夹竹桃的那种……”

  后面御史台的人想了一会儿,道出了这个答案:“城郊外十里,护城河和长启河交汇的地方。”

  时松扯着缰绳掉头,冷声吩咐道:“遣一半人马跟我去那里,留一半在城里继续找!”

  此时京都的城门已经关上了,那些守卫见时松带着一群人过来,不知所以也没有要放的意思。

  毕竟时松的面孔,他们从不曾瞧过。而且一身看上去除了脸也不像什么富家子弟。

  “干什么的?早时候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出城,不放!回去回去!”守卫边说边赶着人。

  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时松没了往日的好脾气。

  他顾不得头晕和身体的难受,僵硬的手拿出怀中的玉牌,抵到守卫的面前,冷然开口:“御史台办案,放行。”

  那守卫见了这玉牌忙不迭给人开了门,当官的都是大爷,他们得罪不起。

  城门刚开一条缝,时松就扬了一鞭子匆匆奔了出去,身后的人也忙不迭地跟上。

  与此同时,柏秋行忙完刚抵府。

  他看着朱红大门多了些人手,心中隐隐不安。

  马总管见他回来了,便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时松,便没加称谓,直道:“他刚刚传话,他带了一半人去郊外,剩下的一半在京都内继续找。”

  柏秋行知道马总管口中的“他”是谁。

  听完马总管的话,柏秋行直皱眉。他解下了马车的车辕和套绳,一句话未留就扬马而去。

  没过多久,京都城门就第二次打开了。

  时松依着所指,找到了两条河交汇的大概方位。天黑完全看不清,纸笼微光在河畔上四处游动。

  “夫人?”

  “罕琅公主?”

  “夫人你在哪儿?”

  ……

  时松手上也提着个火笼,他克服着身体上的不适,浑身战栗还四处走着,极力辨认脑海里的那个位置。

  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祈祷最好不要是……

  直到与脑海中的景象完全重合,只是少了入河的人,时松才站定。

  他克服着心中恐惧,看着记忆中那个人消失的地方,叫人去弄几只船来。

  灯笼坠在旁侧,时松紧紧抱着自己,似乎那样就能暖和一点,他冻得嘴唇发紫。

  在船只弄来之前,他要坐以待毙吗?

  那个明媚的姑娘,生死未卜。

  如果……如果是真的,那要让罕琅在冰河里一直冻着?

  她明明没有任何过错,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时松抽了口气,拿起草垛旁的竹竿,一步一步下了水。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连忙叫住他。

  时松回道:“放心,我不去太深的地方。”

  众人见了也有些过意不去,有人一直呼喊着,还有人在岸上也用竹竿捅着。

  浸骨冷意直袭,从出府后被寒风侵袭,时松已经冷得麻木了,现在敢下水也只是因为感觉不到痛。

  他不去深水区,只是在腰间以下的地方,拿着长竿子四处划动。

  他现在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这跟竹竿子感觉到什么的好还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好。

  不知道拿着竿子在水里走动划了多久,什么感觉都没有,最后作罢才哆嗦着强撑上了岸。

  时松整个人湿哒哒的,克制着模糊的沉意,离岸还有两步就被人一把拽了过去,就听见那人怒喝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