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的风吹过，拨乱了宁岁的头发，也拨乱了他那一无所有的锦绣前程。
门卫大爷很热心，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宁岁的头，眼里满是慈爱，说：“同学，有什么困难和爷爷说，爷爷帮你想办法。”
宁岁双目放空，爷爷热心地说：“是不是逃学怕被老师发现，没事爷爷可是这儿的门卫，有这门的钥匙，你悄悄溜进去，爷爷不记你的名字，”爷爷凑在宁岁的耳边，偷偷说。
爷爷起身便要去找大门的钥匙，年纪大了，容易记性不好，爷爷揉着自己的下巴，“这小门的钥匙在哪来着，我这记性。”
宁岁回道：“桌子的中间抽屉。”
“嗷对对对，是在那里。”
校门里，年级主任正背着手，从远处走来。
宁岁怨从心起，嘭的一下起身，大步前去，要去质问他们，明明签了一年的劳动合同，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来时招来不要时踢去，会伤人心的你们知不知道。
年纪主任看到了门口的宁岁，惊喜地朝他挥手，迎接老员工回家。
两个人，一个满脸的怨气煞气，一个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被分割在铁门两侧，氛围截然不同。
陈烨木撩起袖子，随时准备搭把手。
大战一触即发，一个佝偻的身影蹿到了两人的中间，老鹰护小鸡崽似的张开双臂，喊道：“哎哎哎，你们干什么。”他苦口婆心地说：“回来不就好了，有什么好动干戈的，伤和气啊。”不就是学生逃个课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小时候没逃过课？
年级主任笑容灿烂，说：“怎么可能动干戈呢，咱们都是文明人，老徐，给开个门。”
老徐拿着钥匙，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确认不会打起来才心惊胆战插了钥匙，操碎了心。
宁岁抿着嘴，看着年级主任那笑容满面的脸，心想这一定是战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定是咬定了我不会对着笑脸发脾气罢了。看出套路的宁岁在心里摆了摆手，表示不屑。
“宁岁啊，今年财务拨款，咱们学校拿到的拨款是去年的两倍，整整两倍啊！”
宁岁懂，这是在说你爽快走人，赔偿款不会少你的意思。平日里宁岁老看那些公众号自媒体的情商话术，觉得自己现在是一条老练的职场大鱿鱼了。他坚持谈判的自我修养，面上波澜不惊，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思，风轻云淡：“所以呢？”
“学校知道你既要做陈老师的助理，又要兼顾门卫的职责，特别的累，所以啊学校处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要来了，要来了，马上就要露出资本主义的沾血獠牙了，宁岁捏紧了拳头。
“所以啊，学校决定再添一个门卫，你多了个可靠的同事，”拦在中间的铁门被打开了，一脸懵的老爷爷被年级主任抓过去，“这是老徐，以后你们一起住在这西门卫，工资不变，够意思吧。”
宁岁瞪大了双眼，“啥？”
老徐的眉毛皱到一块儿，“哈？”
老徐上下打量了下宁岁，这个人的年纪一定没有自己的三分之一，“小朋友，成年了吗？”别是个童工。
宁岁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教导主任对宁岁说：“前些日子，你手受伤了，学校不能一日无门卫，恰巧老徐当时在四处找工作，就把老徐招来了。他是咱食堂第二个窗口的刘阿姨的侄子的老丈人的同学的老乡，知根知底，你放心。”
“想着让你先把手好好养养，便没有提前和你说。门卫里面不是有两张床吗，我让老徐把那张放杂物的床东西理理，就睡那张了，你们以后和谐相处啊。”
教导主任拍了拍老徐的肩，嘱咐道：“和谐相处啊，宁岁是个好孩子，他最近手不方便，你多担待些。”然后潇洒离去。
留下宁岁和老徐在风中凌乱，还有个在不远处一脸困惑、不知所措的陈烨木。
老徐不愧是个活了六十多岁的老油条了，接受能力比宁岁好很多。他将学校的门重新锁上，咳了几声缓解一下这个尴尬的气氛。
“嗯这个，同学，啊不是，”该怎么称呼呢，老徐用尽了毕生所学想找一个合适的称呼，“兄弟，那什么…他们喊我来的时候没说另一个几岁啊，我当另一个暂时休假的也是老头呢。”
宁岁叹气，“唉，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凑合过吧。”
老徐双手插兜，无奈摇头，“凑合吧。”
一个是十多岁的年纪，一个是六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却有着极其相似的风吹雨打后的麻木，大抵是社畜的共性吧，无关年龄。
三个人一块儿进了门卫，狭小的空间显得拥挤。
“那张床上堆的东西都给你放在你床底下了，都一个个盒子装着，没打开过，”老徐说话带着一股的口音，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哦对了，还有那张桌子啊，你尽管用，我看你桌上摊着几幅画嘞，老头子不懂那些行话，就觉得画得像，你好好画。”
猝然多了一个人，宁岁还是有些局促，况且是个刚见面不到一刻钟的陌生人。
宁岁给自己加油打气，出来混有些事情是在所难免的，人家工地上睡着几百人的大通铺，电子厂里是十几个人的叠罗汉睡一间，自己有什么矫情的，这可是低配版的双人间，一米五宽的大床房，空闲位置足够两个人花样跳绳，纵享1×0.4米颗粒感木质书桌，拔木刺、削木条秒变解压神器，一物多用；临街观景，1.5×1.5超大玻璃窗，饱览街头风光。还不要房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若非说是和陌生人住有些不方便的话，过去十八年都和宁秋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也捱过来了，而且这个老徐看着比宁秋远可讲道理多了。
宁岁一番心理斗争，终于把自己给说服了，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陈烨木犹豫着拉了拉宁岁的衣角，然后凑到宁岁的耳边说着悄悄话，“要不要…去我家住呀？”跟个陌生人住在一块儿，多难受呀.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见我爸妈，我马上去买套房子，咱们搬出来住，”陈烨木眉头微皱，不舍得宁岁和别人挤在一个屋子。
宁岁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暴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出来打工，都这样的，挺不错的了。”
陈烨木知道宁岁是个特别执著的人，劝不动的，便也由着他。天色渐渐黑了，陈烨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像是放心不下。
晚风吹拂，宁岁把观景窗关了，闲来无事，本想捞来一张画纸随手画画，才想起来缠着绷带的右手。
闲来无事，学生们都还没有放学，他便躺在床上发呆。
宁岁不在的这几日里，老徐已经在两张床的中间加了一个帘子，现在拉着，保护隐私。
宁岁枕着自己的左手，右手垂着晃荡，无所事事。
老旧的床板只要微微一动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一旁的老徐应该也是躺在床上，是不是传来翻身的声音，床板也发出富有年代感的声音。
深夜无聊就会想聊天，更何况现在一帘之隔便有一个大活人，不聊聊天那不是白费了。
“徐爷爷，你怎么来这里工作啊？”
隔壁的似乎半梦半醒，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答道：“没事干，随便瞎转，就来了。”
“哦，”好敷衍的回答。
“爷爷你叫什么名字啊？”
“徐寻相嘞，”床对面回答的声音拖的很长，慢慢没了声响，似乎进入了梦乡。
十点的钟声敲响，高中生们的晚自习结束了，背着大大的书包鱼贯而出。宁岁爬了起来，穿戴整齐，帮老徐把帘子拉严实了，关了灯，合上了门卫的门，在外头组织秩序。
学生分三批走，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校门口便空荡荡的，只剩校门口昏黄的灯闪烁，最后一辆接送车辆缓缓离去，宁岁将电动门合上，又将小门上锁，准备结束这兵荒马乱的一天。
他推开了门卫的门，一踏进去，就受到了音波攻击。
缠绵而悠远的鼾声仿佛连绵的青山，接踵而来；时而如平地起惊雷，又忽的断几秒，复又开始。
宁岁不是没听过别人打呼噜，小时候他就睡在宁秋远隔壁屋，宁秋远的鼾声有穿墙的功效，但听多了也就能忽视了。后来大了点，翅膀硬了些，便自己把房间搬到了后面的小屋，从此每晚的世界都清净了。
而老徐的鼾声，仿佛有特殊的魔力，时常患者音调，时高时低，时而尖锐时而男低音，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宁岁绷着脚尖走到床边，瘫在了床上，用枕头把自己的整个脸蒙住，那鼾声依旧透过棉花，一成不变地穿到耳畔。
宁岁掏出手机，打开百度，搜索隔音墙要多少钱，看到后面的一串零后啪嗒扔了手机。
他闭着眼睛养神，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当老徐的鼾声进入短暂的停顿时，他都希望这是结束的标志，但是希望每次都落空。
昏昏沉沉间，宁岁想起了晚上陈烨木在自己耳边说的悄悄话。
“要不要…去我家住呀？”低声的询问萦绕耳际，是最诚挚的邀请。
宁岁折腾许久，依旧睡不着。他抓着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三点。
他顶着黑眼圈，点开了陈烨木的微信，什么由奢入俭难，让我奢一回吧！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在聊天框中打下“我愿意”三个字，却没有点击发送。
黎明的微光透过窗户，困到极致，宁岁终于在连绵的鼾声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