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2章 身后路

  人是再坚强又再脆弱不过的矛盾综合体,哪怕只有一条路能走,也不至走绝路。但凡沈玥那日站在高台上,心里还有一分挂念,都不会如此决然的自戕于世。

  他虽贵为天子、坐拥九州,但为之夜夜朝朝深陷梦魇,满心惦念无法自拔,却又始终难以割舍的,从来就只有萧亦然一个人。但在那时,他却将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从心头割掉了。

  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筹谋政局还颇有成效,时势的洪流已然向着朝廷逆转,沈玥也一直以为自己从祈天殿的高台上走下来了。但萧亦然这一问,他才顺着这三个字看到了自己被切开的胸口,仍在撕扯着那一日的凛风。

  他那时站在寒风呼啸处,手里握着罪己的圣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沈玥沉默片刻,方才艰难地说:“朕既然坐了这个位子一日,那这个江山便要在朕的肩上担一日,朕可以向天下人认罪,也可以做泥沼里的尘污,但我……”

  他这样的话可以敷衍的了旁人,却糊弄不了她仲父,萧亦然毫不留情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走,顺势拍了他一巴掌。

  “哪个迂腐的太傅教得你如此担这天下的担子?难道历来心怀万民的圣君贤主,都要为百姓受千刀万剐才配称得上是圣贤了吗?那佛祖的金身下,便该是一具剐净了皮肉的骷髅才是!”

  沈玥瞠目结舌。

  他这几日敷衍、客套、悲切嘲讽……什么样的车轱辘话都听过一遍,却从没听过如他仲父这般大逆不道的惊人之语。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这样于礼不合、于世不容的言语下,艰难地褪去了那一身龙袍的皮。

  “我其实……没想过你会回来。但是我不希望仲父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因为我……因为要维护我的主君之位,而像恩师一样,落得……”

  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

  沈玥喉头滚了滚,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沈玥重新握住萧亦然的手,抬起头看向他,“仲父,我想要尽自己最后一分力,去保全所有为了我而遭受不公的人。”

  他用了祈天殿那一路八百石阶的时间,一步步地思考并回首了自己过往这一生。

  当他站到那个高台上的时候,他很清楚的明白,若当真发出这一封罪己诏,天下人可能会在茶余饭后为天子鸣上两句不平,但他仲父却一定会为此而付出千百倍的血的代价来为他正名,那他宁愿走上绝路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仲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爱。

  他无法割舍。

  所以,便拿命来偿。

  ……

  若在往日,沈玥并不忌惮将这份沉甸甸地情谊直接地掏出来,放在他仲父的面前撒娇讨宠,最好让他因此而心生内疚,再也不舍得轻易放开他的手,即便不能如此,就是叫他多心疼自己两分也是好的。

  可如今他亲身在洪水里泡过,绝路上回头,万般险阻历经过一遭,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背负珍重之人的性命往前走的沉痛,他反而不敢再表露半分如此的浓情。

  彼此囚笼困兽,在这逼仄卑劣的权谋之局里挣扎,已然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和枷锁,真情一定是其中最沉重、最让人难以负荷的东西。

  于是沈玥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的握着萧亦然的手,极轻微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疤。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

  无论他再如何想要怜取眼前人,宣之于行,也只是止于礼节以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亲昵。

  但恰如他了解他仲父一样,萧亦然也能清楚的洞悉沈玥未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萧亦然仍旧温柔地握着沈玥的手,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既然你不舍得让我为你枉送性命,那我就舍得了么?”

  沈玥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仲父……我……”

  萧亦然拍了拍他的手,“子煜,我知道你那时是真的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和天子、和天下和旁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天生聪慧,心眼子都比旁人多长了几个,又年少失怙见了太多肮脏龌龊的事。世间的人情冷暖,冷都让你尝遍了,但却没瞧见过几分暖意。旁人算计你,你习以为常,但若是有人真心待你,于你而言才是稀罕,反倒叫你不知所措。

  我十年前往你嘴里塞了一块糖,十年后你都还觉得自个儿亏欠了我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都能让你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庄学海这一条性命压上来,已然令你难以负荷了,若是我再因此而受牵连……你便觉得倒不如让自己来替我受了这些厄难。

  所以你就如你父亲当年那样,给我塞一个你们沈家的小兔崽子,让我还能靠着他,再做十年大雍朝呼风唤雨的摄政王。

  如此,你便觉得自己可以对得起我,也可以对得起天下人,但是沈子煜,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沈玥闻声哑然,却也无从反驳。

  萧亦然看着沈玥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的下巴,目光一软,“子煜,慧极必伤。这世间没有人能将你逼上绝路,始终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

  沈玥垂着头,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闷声道:“仲父……我知……”

  “别同我说你错了之类的淡话。”萧亦然摆摆手,“当初我让你做这个皇帝,不是为了叫你与人认错的。我就是想让你可以如幼时在先东宫庇佑下的那样,不必再受任何委屈,蛮横骄纵肆意妄为的过一辈子,谁的话也不必听,谁的话也不必理。你可倒好,学了那些个迂腐腔调,把自己修的温文有礼客客气气,只会冲着我一个人撒娇耍横,但凡你能拿出对我时的半分硬气来,都断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他一贯行多于言,鲜少语速极快的说上这许多的话。

  沈玥听了后先是一愣,继而没忍住笑出了声。

  “仲父……你这就是不讲道理。”

  “这世间哪有许多的道理可讲?”萧亦然睨了他一眼,“你是要讲道理,还是要做皇帝?”

  沈玥:“……”

  他那日被他从祈天殿上抱下来时,就知道萧亦然对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能忍到现在已经很是不易,也知道这个时候同他仲父是讲不通什么道理的,但他莫名觉得方才这一顿不讲道理的训斥挨得很值。

  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却被最亲近的人包容,听到的不是训斥而是心疼,这种被放在心上的珍惜的感觉,令他几乎能和整个卑劣的尘世和解。

  虽心底仍是郁郁伤情,但他终于能抬起头,直面此刻夕阳洒落的霞光。

  沈玥故意晃了晃二人握着的手,笑道:“世人都想我做那名贵的金丝铁线冰裂瓷,只有仲父……就想我是个憨憨钝钝叫花子手里的大圆碗。”

  萧亦然向来对他气不过三秒,见沈玥一直阴沉沉的眼底也带了笑,知道今日这话他是当真听进去了。

  说起来,沈玥高坐明堂,本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惟辟作威、惟辟作福,却遭命运捉弄,如脆弱又名贵的冰裂瓷瓶,自幼时便被打碎,又经烈火重塑成恭谨温良的君子。世人称赞他的气度,师长教导他要亲仁,却没一个亲近的人心疼他忍下的委屈,以至于他瞧见一分好,都要抓得牢牢地不敢松手。

  大约他对自己走偏了的执念,多半也是来自于此。

  少时恩情江湖了,若是他再于世事中历练过两年,心性开解,于平芜草尽处见了春山烂漫,也未必还会再对他抱有那些不容于世的缱绻情意。

  或许,无论是于沈玥还是对社稷,都能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萧亦然给他捋顺了气,自己胸口反倒憋了块垒似得痈堵。

  他甩开沈玥的手,冷声道:“陛下这是寒碜我是叫花子呢?”

  若在往日,沈玥定能察觉出他的不快,可偏生今日他这位小陛下一时被宠晕了头,就连察言观色的能耐也失了准头。

  沈玥钻进他披着的氅衣里,不依不饶地重新抓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仰起头:“仲父……怎么才刚做了大圆碗,朕就不是你的子煜了呢?难不成仲父方才说的,都是在欺君吗?”

  萧亦然曲起食指,作势要弹在他的脑袋上。

  沈玥迎上去,把自己的脑壳送到他的手底下,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地像含了两团炽热的烈焰。

  萧亦然震惊于这人变脸的速度,到底是少年人,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玥者,神珠也,沈玥就像一颗永不蒙尘的神珠,永远明亮璀璨,照耀万方。

  萧亦然伸直了手指,一指头戳开他。

  沈玥被他戳开,又乐此不疲地重新蹭过来,灼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根上,滚烫地像野火引燃了荒原上的杂草。

  沈玥贴得近,敏锐的目光顺着萧亦然通红的耳垂落下来,隐约在他敞开衣襟的后颈下瞧到一点青色。

  沈玥一把上手扯开他的后襟,自上而下地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了。

  “仲父这是什么时候又添的新伤?”

  萧亦然:“……”

  没什么比刚训诫过人要善待自己,却转眼被发现自己顶着一身伤更尴尬的事了。

  萧亦然到底历经多年世事,镇定如斯,泰山崩于前尚且面不改色,他面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儿却悄无声息地红到了后颈,任由沈玥拽着他起身向里间走。

  沈玥熟稔地从床边的笼屉里摸出一瓶药油,不由分说地给人按在床上,一把扯开了他的腰带。

  那方才从衣领里瞧见的那一小块淤青,顺着整个脊背向下肆意地蔓延开,整个后背几乎都是一片青紫,瞧着就让人心里一紧。伤成这样,他自己却不甚在意,甚至都没想过要处理一下,如果不是今日同他打闹无意间瞧见了,他自己可能就这样算了。

  沈玥甚至都顾不上动什么旖旎的歪念,他不得不暂且放下握着药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仲父什么时候伤成这样?擦过药没有?为什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萧亦然:“……”

  沈玥心疼地几乎无从下手,“仲父夜里睡觉,都不会疼吗?”

  萧亦然听他的声音都带了颤抖,想偏头去看他,又被沈玥按在肩上不许他回头。

  他认真地回想了片刻,犹豫道:“大约是撞到了祈天殿的祭坛上吧,也只是瞧着厉害了些,没伤着筋骨皮肉,磕磕碰碰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些时日也没顾得上……”

  沈玥静静地听他解释,一声不吭地开了瓶,在掌心哈了口热气,搓热了双手抹了些药油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背上。

  他用的力道不大,打着圈一点点揉开那些瞧着触目惊心的淤青。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对萧亦然来说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沈玥带着暖意的手在他的背上搓开药油的时候,他甚至还能从那逐渐烧起来的温度里,觉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痒。

  只是他被按在床上,瞧不见沈玥此刻的神情。

  沈玥一直沉默着不吭声,倒比方才那一连串的诘问更让他不安。

  萧亦然知道自己理亏,犹豫地解释:“我当日……是急了,没觉出疼来,后来也不怎么疼了,就忘了这回事。”

  “嗯。”

  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也不知是哄好了还是没有。

  萧亦然斟酌了半天,话在嘴边,上下滚了几番,艰难地预备了许久,方才挤出几个字:“我近日……身子骨比以前好了许多,没有再服蚀骨毒,江北之战,也不曾受伤。”

  “……嗯。”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道,“朕该下一道圣旨,表彰仲父知道惜福养身了。”

  萧亦然:“……”

  这是气得狠了,还没消。

  沈玥虽然当时发着高热,但也还隐约记得祈天殿那日,萧亦然是为着救他才撞得这一下,也是为着照顾他才根本没顾得上自个儿的伤。他虽知道在这事上,自己是没什么冲他使性子的资格,但是瞧着他背上这一大片比九州舆图还浓墨重彩的淤伤,心里就像是被一根寒刺扎了似得难受。

  他才被教了也可以多少疼爱自己一些,于是沈玥便任性地没有委屈自己忍着,等着他再多说几句珍重自己的话,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这人久经沙场,刀剑无眼,话说得再好可能也保证不了什么。

  沈玥等了良久,没等来预料之中的保证,只等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把萧亦然这一路奔波回京的忧虑,和眼见沈玥险些坠亡的惊惧尽数咽了回去。

  他再如何心焦如焚,再如何的忧虑惊惧,终究也不过只是这几日的功夫。但这些年,沈玥因他不得不以命相博的作风,而日日活在如此的忧怖之中,以至于连年梦魇不断,以至于现在瞧见一点皮外伤就要大惊失色。

  想到这一茬,萧亦然连这一声都叹得并不如何理直气壮。

  他现在回想起来,便恨不得能活回当年去,把身上的那些个要命的伤,在沈玥面前一道一道地好生藏起来。当年他第一次打仗从青山下来时,他大哥一顿不讲道理的军棍都没有打好的毛病,就在沈玥这绵长的火气里,悄无声息地改了。

  将心比心,他希望沈玥一生顺遂,就得用尽余生之力,敬畏生死与天争命,好好地活着,惜命的活着。

  萧亦然沉默了许久,艰难地推开心上的闸门,掏出一点真心来,摊在沈玥的面前。

  “我想着,万事有我,若我能多活一日,你身后便能有一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