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掉这一桩严家案,中州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的大雪。
武扬王府便在这场雪中,再度恢复宁静,隐匿幕后。
这一场雪,颠覆了过去十年的雍朝势力。
朝局更替日新月异,大刀阔斧的世家贪墨整治,执政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终成历史,且再无回归迹象,四大家的声威又被压至极点,严子瑜继黎元明后进了诏狱,刑讯审问,姜家一贯的低调处事,连陷进水师的家主也无人敢发难。
而铁马冰河在押一批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之事,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刮得官道上人心摇曳。
谢嘉澍不得已动用了各地方关系,派驻军护送。
此消彼长之下,过往被世家和武将死死压制的文官势力逐渐复苏。
中州的文官朝廷罕见地现出一股子蒸蒸日上的新气象,议事的值房日日勤政,政令一封接一封的推行。迅速崛起的文官势力,在这个异变陡生的严冬里报团取暖,且渐有扩大之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攻讦弹劾宛若雪花般四下飘散。
各派互争之下短暂的政治清明,像被华服掩盖下的虱子,于暗处互相撕咬,你争我夺,并对贪墨案后空出的大量官缺蠢蠢欲动。
无论哪个分支谁的派系,诸方要安插人手培植势力的压力都尽数转到了小皇帝这里。御书房的桌案上,增补官员的谏帖几乎要摞城了小山。
杜明棠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提点沈玥,官员增补应早做定夺,若拖到琼华夜宴,九州来朝,连各州督抚怕是都要来插上一脚。
沈玥亦很能沉得住气,任它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静观朝会之上吵成了一锅乱粥,谁要逼问到他眼前,便端出过去四年纨绔子的修行,折扇一摇,满面春风化干戈。
一时间谁也摸不着头脑,更没有哪一派能在这场乱斗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随着三年一度的琼华夜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中州城的年味儿愈发浓厚。
外头的热闹向来与武扬王府扯不上什么干系,萧亦然闭门不出,难得如此配合老姜头的医药,此次伤重毒发凶险,他也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一身武艺,安稳养伤。
这日服过药后行针拔毒,半寐半醒间,只听见外间一阵嘈杂。
似乎有人持了帕子给他擦汗,那双手灵巧又仔细,在他被扎的似个刺猬的背上连一根针都没碰着。
萧亦然隐隐察觉到不对,强撑着睁开双眼,倏地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别动。”对方似乎顾忌着他身上的穴位扎满了银针,任由他扣住了自己的脉门。僵持了一会儿,见他没再有动作,方才轻轻拿开手,拔掉他身上的的银针。
萧亦然方才这一动,疼得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了位。
他紧紧咬着牙关,生生咽下了喉头的腥甜,没有溢出半分呻|吟。好在背上那些封锁经脉的银针被轻轻拿掉,经脉内有温热渐渐流动,渐渐舒缓了周身锋利的剧痛。
萧亦然难得不那么嫌恶鼻尖萦绕的这股子清冷的松香,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任由那人细细地擦了他的背,罩上外袍,拢进厚重的毛毯里裹好。
他这才缓缓地转过身,闷声问:“陛下在这里做什么?”
沈玥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湖蓝长袍,雪白的衣襟上绣着青竹,双手无意识地搓着那一方可怜的丝帕。
“朕忧心仲父的伤情,前几日政务繁忙脱不开身,今儿才刚得了空,就来了。”
“姜叔的针灸一贯阵仗大了些,臣无碍,不劳陛下挂怀。”
萧亦然拢着毛毯坐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沈玥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躲闪。小时候沈玥因政见不合揪了太傅的胡子,又怕受到训诫慌不择路地躲到他这里就是这副神情。
以这崽子如今的城府,若非做了什么特别亏心的事,定不至于如此。
萧亦然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掀开身上的毛毯要下床。
沈玥立时有些慌乱地压住他的手。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遮住眼神中的情绪:“仲父,你慢着些,朕……朕今日给你带来了个人,仲父且修整一下,再出去见客罢。”
萧亦然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陛下这是请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竟能让天子亲自引荐?”
“……”
沈玥藏着掖着的那点小心思被他戳中,简直无地自容。
在他这番审视的目光里,忐忑地生出几分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却像被钉住了双脚,眼睁睁地看着萧亦然披上氅衣,出了内屋。
瞧清楚了来人的相貌,萧亦然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
“哎!可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是给大哥拜早年呢?可得给我们三娃儿封个大红包!”萧镇北爽朗一笑,伸手将他拉过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萧亦然缓过一口气来,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哥。”
“嗯。”萧镇北上下打量着他,“瘦了些,方才他们几个都拦着,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去,大哥就知道有猫腻!快让我瞧瞧伤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萧亦然默默地理顺了下翻涌的内息,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在了身后,站着让他瞧:“秋猎时受了些皮外伤,养了这许多日已经大好了。”
“命都没了半条,这也叫皮外伤?”萧镇北抬手招了袁钊过来,“你过来说!”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袁钊有了人撑腰,眼睛瞪得铜铃般反瞪回去,将猎场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
萧亦然几次要拦着,都没拦住。
萧镇北见着二人小动作不断,猛地一拍椅背,将他直接拍了回去。
末了,袁钊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他孤身同杜明棠火中谈判,杀人缴权时,声音几乎低到了地底。
萧镇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瞒得天风不犯,你如今倒是出息的很。”
萧亦然低着头:“大哥……”
“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哥!”
萧镇北一掌拍在椅背上,怒道:“中州里都没有人了?朝廷都死绝了?没有你在中州,漠北军需就供不上了,十万铁甲都要饿死不成?陛下既已亲政临朝,你就收拾了阖府一道跟我回漠北去,这什么王爷不做也罢!”
“大哥说什么气话。”
萧亦然岔开话音:“我猜大哥这次来又不是为着我,是为着今冬北迁的那批流民的。约莫后日人便可到中州,我派几个副将护送到漠北就是,何须大哥舟车劳顿亲自南下。”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子!”
漠北军务都压在萧镇北的身上,片刻也离不开人,他此番南下确实不仅仅是为着流民。
只是眼下那小皇帝没眼力见地杵在一旁,他也不好明说。
萧镇北便顺着萧亦然的话音继续说道:“漠北贫寒,战乱不断,这些百姓都是江南温暖之地来的,眼瞅着要过冬,这时节大规模北上逃荒,必有纷乱。你在中州名声不好,总要有个人出头,叫百姓安心北上才是。”
萧亦然笑了笑:“人挪活,树挪死,百姓为着奔条生路北迁,怎的我名声还能吓退了流民不成?”
“总要提防着有人借你生事,数十万人的生计,半点马虎不得。”萧镇北拍了拍他的肩,细细打量着他惨白的面色,“得亏当初父亲做主,让姜叔跟了你南下,这两天军政杂务有大哥盯着,你好生把这身伤养了。”
萧亦然笑着点头,一一应了,起身将沈玥送离王府。
沈玥了解他最在乎什么,知道自己这瞒天过海的行径委实过分了些,这会儿多少还有几分心虚,便唯恐多说半个字就会被萧亦然一掌拍回原点,那这些时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亦然确实有揪着他的耳朵,好生训诫一番的意思,又碍于他大哥还在正屋等着,也不好发作。
人送到了门口,这会儿两人又都是正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时候,双双杵在廊下,相顾无言。
沉默片刻,萧亦然拱手谢道:“臣的家事,让陛下劳心了。”
“功不敢当,仲父不怪朕擅自做主便好。”沈玥客客气气地和他见了礼,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内阁已收到回禀,至多便在后日,袁小将军就会带流民入中州码头,还请仲父早做准备。”
萧亦然被他这副官架子弄得什么脾气也没了,火气半分也撒不出,挥挥手送走了人,转身欲走,一抬脚却瞧见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砖上落着一方丝帕,玉兔抱神珠,上绣弯月。
现下正值政变交替之时,中州政权纷争已渐入白热化,沈玥在此时千里迢迢地将他大哥喊来,自然不是为着流民北迁的事。
他这些年在朝掌政杀伐果决,现下没了摄政的权柄,中州的铁甲军又闹出内乱,尚在整肃之中。
这个节骨眼上他大哥南下入朝述职,镇北大将军的名头,对中州里那些意欲趁他病、要他命的作祟小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强有力的震慑。
沈玥这是特意请来他的娘家人,给幺弟撑场子来的。
不论沈玥对他心思有异,还是他行止逾矩,但这份一门心思为他思虑筹谋的好意,他确是要领情的。
他的小陛下在那场满是血腥的秋狝动乱后飞速地成长着,此时的沈玥不仅能独当一面,甚至还能抽出几分心思,在纷乱的势力纠葛中替他谋划出一条稳妥的生路。
……
萧亦然捏着这一方丝帕,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透过手上这圆滚滚的兔子,他仿佛都能回忆起初见沈玥时的模样——那个胖乎乎的,满嘴甜言蜜语吉祥话,扎着朝天辫的小胖团子逆着火光被举到他的身前。
他把这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富贵孩子抱在怀里,软嫩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小小年纪,仿佛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捏在了旁人手里,连掉眼泪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沈玥就从受他庇护的小团子,出落成已然能够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的少年。
他一贯是那个扛旗在前的人,替身后人筹谋惯了,突然有个小崽子张牙舞爪的冲到他身前,要为他讨回公道,要护着他,为他谋退路,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
是夜,王府饮宴夜半。
除却有伤在身,不允许碰酒的萧亦然,其余众人大都喝高了。
萧亦然推着萧镇北的轮椅,将他送进自己的卧房里安置。
萧镇北双腿不便,便任由他给自己擦脸醒酒,靠在床头,摸着手上的象骨扳指,平静地瞧着他。
萧亦然坐在他床前,白日里见着他的心绪这才翻涌上来。
一别经年,中州里的这些年,似乎每一日都是艰难地挣扎着捱过去的,但偏偏往常在漠北的日子历历在目,仿佛就是发生在昨日一般,那样清晰地提醒他,这十年不过只是白驹过隙一瞬之间。
十年未见。
十年光景,在灯下血肉模糊地摊平铺开在二人眼前。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还是萧镇北打破沉默,笑了笑道:“托三娃儿在中州里筹谋,父亲一切都好,我也好。明年开了春,你便要多个大嫂,正好你现今身上不担差事,到时候要回家去喝大哥的喜酒。”
“好。”
萧亦然出声应下,又问道:“大哥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姜叔的本家侄女,这些年一直照看着我和父亲,温良贤淑,大哥很中意,只是……不忍连累她才拖了这些年。”
萧亦然笑道:“莫不是还要姜姑娘倒过来向大哥提亲的吧?”
萧镇北板着脸戳了他一指头:“敢取笑你大哥,出息了!”
“到时我多给嫂子封些礼,赔罪便是了。”
萧镇北敛了笑:“我听姜叔说,你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前些时日秋猎还险些送了命去,可有这回事?”
萧亦然沉默着,不吭声。
“说实话!”萧镇北扔了巾帕,甩到他的身上。
“没有那样严重。”萧亦然抬手接过,握在手里滴答流水。
“朝廷有人想要我的命,纵熊入围,挨了一掌而已。现下虽人没有抓到,但也有些线索,何况我已经退了,境遇便不比从前那样凶险。”
萧镇北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二弟的血仇已经报了,小皇帝也已经掌权,这四大家八州府的事便轮不到你一个外姓来管,到时候你带兵回家去,不要再回来,也不许你再蹚中州这浑水了!”
“大哥……”萧亦然欲言又止。
一灯如豆,二人的目光有片刻的碰撞。
“父亲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大哥又是半人之身,萧家后继无人,漠北军情似火,你以为沧云关还能再撑几年?”萧镇北看着他,叹了一声,缓缓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年?”
“是。”萧镇北点头,“这是我和父亲派出无数谍讯刺探,反复估算出来的。我此番南下入朝,就是为了给你透个底——这些年你在中州的隐忍也该有个尽头了,鬼赤重病缠身,其三子皆不堪重用,其旧部已然蠢蠢欲动,内乱频频,他们乱着,我们便可主动出击,依如今漠北军的战力,可以给你顶住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你要清算四大家,无论是动兵也好、杀人也罢,就算是发兵南下攻打金陵也可,一切所为皆不必顾虑沧云关的战事,但务必要速战速决。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是知道的,我今天给你的这一年时限,只会比这短,不会比这更长,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屋内瞬间安静下去了,萧亦然心头大震,烛火投映在他的侧脸上,晦暗难明。
内乱不平则外贼难御,可外贼不断,国门不安,如何能平定内乱?
自沈玥登基伊始,他便陷在这个两难的无解之局,八年过去,心血耗尽步履维艰,其中艰辛不比蚀骨毒更难忍,如今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他却谈不上有多欢喜,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镇北赶忙给他倒了一盏茶递过来,二人双手交握,萧镇北心下一惊。
他将双腿留在了当年的雁南关,气血不通,比旁人更畏寒凉,可和萧亦然的手比起来,他的体温竟然还要更暖上几分。
“你年纪轻轻,武艺又好,怎么……怎么就给自己伤成了这样……”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茶饮下,压住心口沸腾的喧嚣,“我没事。只是困在这方寸之地久了,骤然现了亮光,一时有些心绪难平。”
“是啊……”萧镇北长长的舒了一口凉气,“我们漠北的孤狼,的确是陷在中州这片樊笼里太久了,大哥得来带我们三娃儿回家。”
萧镇北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你道是大哥为什么会将婚仪定在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无论事成也好、败也罢,大哥会迎着冬至娶你嫂子过门,就借着这个由头,将你名正言顺地接回漠北去。”
萧亦然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广袤的荒原,热烈的骄阳,和久别的故土。
萧镇北低声道:“一旦我朝内乱的消息走漏,或是鬼赤垂死反扑,势必要在沧云有一场死战。此次我也和那个小皇帝言明,丑话先说在前头,届时,我朝务必要倾举国之力,支持漠北反攻鞑挞,收复天门,谁也别想在背后掣我们的肘。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漠北的旗,只有你来抗。”
他将双腿留在了雁南关,因此废了武艺,再也上不了战场,但他不希望漠北就此没落,终其一生只能固守在沧云关的城墙之上。
萧镇北伸过手,将莹白如玉的象牙骨扳指戴在萧亦然的拇指上。
韘,射决也。
他不再是名将。
但这枚扳指,要开弓拉箭,杀回金帐王庭。
终有一日,漠北的三娃儿会代他领兵刹马,勒石燕然,饮马瀚海而还。
作者有话要说:
请教我无所不能的小天使们,如果我也像别的权谋文那样,起个三四个字的那种文艺版文名,该叫啥好呢?
——————————
感谢小天使的每日投喂,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