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58章 狡兔窟

  这一场月圆之日的亲政烧尾宴,是雍朝九州三方势力的又一次博弈。

  先前在秋狝之乱里结下的烂摊子,在此时尽数爆发出来,砍向了江浙两州无以果腹的流民。

  沈玥当即下旨,撤掉太和殿的宫宴,就地搬来户部、工部、吏部三部阁员的公文,其余相关众臣皆入文渊阁,彻夜清算。

  赈灾一事片刻不得延误,需赶在十六这日一早的急递,发往江北。

  太和殿灯火通明,珠算争议之声不绝于耳。

  沈玥将上座首位让给杜明棠,令众人务必关照好阁老的身体。

  杜明棠已从惊变中缓过神来,他缓缓地站起身,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袁副将此去江北,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沈玥点头。

  朝局磋磨数十载,杜明棠已然洞悉今日这一场乱局的前因后果。

  他抬手拉住沈玥,满目忧心:“陛下……莫言老臣怯懦谨慎,陛下才初亲政,实非与世家和地方翻脸的良机。”

  “阁老所忧,朕都知道,朕也明白,朕此时应韬光养晦,借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不是以举国之力,冒着开罪世家和地方的风险,赈江浙灾患,北迁流民。”

  沈玥反握住他的手,蹲下身,诚挚地抬起头看向杜明棠。

  “但是阁老,其余的事情朕可以忍,也可以让,唯独人命关天,朕不能坐视不管。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任监生方才说的不错,百万生民在后,朕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们的生机争上一争。”

  沈玥目光如炬,杜明棠垂头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曾经——曾经的大雍朝堂之上,远非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之相,东宫太子仁德贤良,文有庄学海,武有萧康胜,漠北三关固若金汤,甚至一度打进鞑挞的金帐王庭,……

  在永贞国耻之前,那曾是百年雍朝离九州中兴最近的时刻。

  而今,数十年过去,曾经茅庐论政之人或已阴阳两隔,或已年近耄耋,而他终于又在这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好。”

  “好。”

  杜明棠连连点头,君臣二人双手紧紧交握。

  他扶正头顶的冠带,握着沈玥的手,老泪纵横。

  “而今的内阁,是嘉禾八年的内阁,不再是永贞朝时的内阁,而今的朝臣也不再是先帝在时的朝臣。老臣毕生宵衣旰食,保住的这一丝星火,今夜便尽数交予陛下,陛下尽管去争!

  ——九州生民与臣等在后,愿为陛下之盾!”

  殿中的杂声不知何时停了,众臣皆暂且止住手中的杂务,望向前方的二人。

  杜明棠过去总是佝偻着的身子,拦在沈玥身前,请他顾全大局审慎为之的隐忍小心,在这一刻蓦地站直了。

  眼前的少年天子,虽未及弱冠,羽翼未丰,但那些冰炭置肠、眼生寒光的年岁终究是过去了。

  黎民苍生,九州万方,终是等到了为政清明的这天。

  沈玥后退一步,在满殿的寂静中,转向群臣。

  “民生之多艰,朕今夜方得见一隅。

  朕请诸位爱卿务必实心用事,摒却杂念,一切以民为本。

  内阁只管做内阁所能做的,其余的事相干的人,朕来协调;走不通的路子,朕来疏通;筹不上的银钱理不清的账目,朕想办法。”

  ……

  大殿之上短暂的安静了一瞬,复又再度响起较之先前更热烈的政论之声。

  殿门外的姜淼将这一切都收之眼底。

  她原本是要来找小皇帝讨要说法的,见这一幕却变了主意。

  横竖有他武扬王府的副将和姜帆绑在一起,即便被算计着吃上几日的牢饭,也绝无性命之忧。帆哥儿跟着走这一遭,受些磋磨,倒也比总在她手下护着要好。

  倒是小皇帝使得一手极漂亮的制衡术,虽年纪轻,却心计深远,值得拉拢。

  从龙舟上那一场赌局开始,再到六坊红楼的转手,这一步步的连环套,将原本偏安一隅、明哲保身的浪里淘沙彻底拉下水,直至现在,再也脱不开干系。

  贼船已上,风浪已起,此时再谈岸上的欺骗已没有任何意义。

  内监一早将她在殿外同守卫的争端禀告了小皇帝。

  沈玥出来见着了人,本以为要费些口舌功夫。

  姜淼却从容不迫地福身见了礼:“先前是我等冲动了,在这里给陛下赔个不是。”

  “无妨。至亲之人身陷囹圄,其情可悯。”

  沈玥驻足,认真地看向姜淼英气飒爽的身形,诚挚道,“如今四大家乌烟瘴气,唯有姜姑娘胸有丘壑,行止气度让朕叹服。

  不谋全局者,不可谋一隅。朕先前会将六坊红楼转交姜姑娘,便是意在与姜姑娘谋全局,保浪里淘沙下一个百年安泰。”

  姜淼愣了一瞬。

  沈玥笑了笑:“仲父自幼便教导朕,女子之力,亦可通天彻地。”

  姜淼静立无言,眼底却有火光涌动。

  二人一同进了偏殿,四大家的这几位远比正殿的堂官能沉的住气。

  封官道、杀流民、借船只、开河道……桩桩件件都指向了铁马冰河,谢嘉澍却恍若无事一般饮宴笙歌,谈笑风生,见着沈玥入殿,还遥遥一举酒杯示意。

  沈玥径直坐下:“方才正殿的争端,诸位想必也都听见了,这流民北迁已是迫在眉睫,朝廷出钱出人,不知谢当家可否愿意划出一条生路?”

  “陛下但有吩咐,我等自是万不敢辞。只是……这百万流民,若是顺着官道一路迁徙,怕是少壮为贼,老弱死路,迁民赈灾似乎意义并不大。”

  谢嘉澍揣着明白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先行给铁马冰河封锁官道的责任撇得一干二静。

  “内阁会下奏疏给江北水师,暂借船只,北运流民。先前朕已遣姜家水手勘验过通扬运河的情形,走水师的轻舟没有问题。”

  事急从权,沈玥便不与这老狐狸绕圈子。

  他开诚布公地说,“河道开通后,必然要设府衙管辖,先朝设司礼监,由内廷通管河道衙门。

  朕知道,运河开通难免损了谢当家的利益,朝廷还等着南运的那批赃物换银,既是通力合作的干系,朕自不会让谢当家因此蒙受损失。

  因此这河道衙门,除却朝廷的人,谢、姜二家北迁流民,赈灾有功,可共治河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地,恍若晴空炸起惊雷。

  区区一个河道衙门算不得什么,运河荒废多年,抛却疏浚修缮的钱款外也鲜有油水可捞。

  但借此让世家入官场,就等同于将高祖的禁令就此撕开一个口子。

  ——世家商贾,不得戴冠,不取表字,不允取仕。

  世家发迹后,在商谋国,这才有了三年一度的琼华夜宴,新科学子被九州督抚、四大世家瓜分殆尽,致使在朝为官者、世官世禄。官员早在入仕前,便已定下了身后的利益归属,但银钱收买来的堂官,终究比不上自家的子弟光耀门楣。

  况且先前秋狝那一场动乱,萧亦然一柄乱刀落下,斩杀了四大家近年来八成的经营。

  沈玥做出的这一让步,可谓将制衡之术使到了极致,诚意十足。

  姜淼率先出声应下:“河运水利是我姜家所长,两州水师的船只也是闽南船厂所供,若陛下意欲重开河道,此举利民利国,功在万民,浪里淘沙义不容辞。”

  “好!”

  沈玥冲身后的内监一偏头,朗声道:“姜姑娘此忠心肝胆,着——即刻请正殿翰林院编修记录在册,来日运河得通,封诰命,昭告天下。”

  内监匆匆退下。

  不多时,旋即捧上奏拟一封,上呈天子,下告黎民,姜氏之女,正五品诰命。

  小皇帝言出令行。

  从商贾到勋爵,世家走了百年的路,就在盏茶功夫,平步青云。

  偏殿灯火莹莹,皆落向谢嘉澍。

  他施施然捋着花白的胡须:“陛下天恩,吾等自当感念。然此事干系甚大,不知陛下可否容我回去与族人商议?”

  沈玥十分诚恳地点点头:“自然可以。谢当家想回去同谁商议,商议多久都可以。”

  他话锋一转,言辞间便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凌厉。

  “谢家当尽管考虑,但船还是要借,水路朕也要开。这是利国利民的双赢之举,朕绝不会妥协半分。”

  沈玥言语铿锵,抬手令下。

  一干内侍自帐外抬出一顶十八人抬的轿撵。

  这顶漆红大轿前带隔间,后有卧居,极尽奢华,曾属于二品中书省参知政事王彦,也是武扬王在秋狝之乱里,第一个砍下的人头。

  行路座驾,不过工具尔,可用之,亦可废之。

  谢嘉澍多年老江湖,自然明了小皇帝的深意。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宫宴不欢而散。

  少倾,宫人回禀,谢嘉澍命人抬着轿撵回府,自己则一路跟在后头,走回去了。

  沈玥成竹在胸地笑了笑。

  后世赞颂、官威盛名,就是悬在刀尖上的一滴蜜,专杀精明野心人。

  谢嘉澍见识过世家的辉煌,也曾与整个大雍朝巅峰政权擦肩而过,任他再老谋深算,终究抵不住百年世家,在自己手上再次走上前所未有之巅峰的诱惑。

  就如同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位圣君贤主,能抵得住泰山封禅,开疆拓土的功绩一般。

  ——铁马冰河,妥协了。

  四大家中,只剩下天下粮仓还有待商榷。

  严子瑜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看着上首的小皇帝。

  良夜,才刚刚开始。

  过了今夜,与朝廷谈成这一笔交易,他就能彻底取代严卿丘在天下粮仓的位子。

  就让他如那个废物严二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严子瑜没有料到的是,沈玥对四大家的手段或怀柔、或震慑、或联手……分而化之,到了天下粮仓这里,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好商好量。

  今夜朝堂大殿之上这一场博弈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尚未出场的人。

  萧亦然一力执掌了大雍朝十年的江山社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场争斗的关键节点在于何处。

  王府的马车安静地卧在南城的小巷里。

  此时,严卿丘藏身的土楼已经被狼牙锁定,重重包围。

  狼牙三人一组,着墨色兵甲,一手持弩弓,一手握弯刀,隐于暗夜之中,层层向内缩小包围。

  严卿丘狡兔三窟,深谙大隐于市的道理。

  此处层楼客栈错落,往来行人众多,街坊曲巷遍布眼线,稍有差池,今夜的围杀便会功亏一篑。

  一名狼牙轻车熟路地借鹰爪钩翻上一处棚户的阳台,弯腰钻进棚下,干脆利落地拔刀,收刀。

  只一息,那双从棚底窥探的眼睛便岿然倒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包围圈似蛛网般一层层向内部收缩着,来到土楼前。

  一排带着火油燃烧的弩|箭,猝不及防地从土楼城墙□□出,登时把守在墙下的几人钉在地上,火焰腾地升空,将人卷进火海之中。

  张之敬耳朵蓦地一动,猛然收刀,侧身翻滚,火箭擦肩而过。打斗之中被他压在刀下的严家暗谍,趁机摆脱了他的辖制,高声疾呼。

  “敌袭!敌——!”

  棚户下埋伏的狼牙,迅速扣动弩机,弩|箭精准地将他的声音和着滚烫的鲜血钉在地上,几名狼牙迅速上前,将被火弩射中的同伴拖回来,翻滚拍打着灭了火。

  才刚一个照面,狼牙已折损三人,重伤八人。

  另两队狼牙利落地卸了周围棚户的门板,挡在身前,重做盾牌,直直地朝着木门冲撞而来。

  轰隆一声!

  木门应声倒地。

  又是一排火弩埋伏在门后,顺着倒下的木门径直对准门外射出。

  狼牙已有防备,几人破门后腰间的鹰爪钩便猛地射出,精准地刺穿了这几名弓|弩手的眉心,几人顺势倒地翻滚一圈,围成一圈,收回抓钩,弩|箭上膛,朝着四周无差别射出。

  楼内的火弩被暂时压制,更多狼牙卫源源不断地攀墙而上,占据制高点,里应外合,只要一人冒头,顷刻便会被四五只弩|箭同时射穿。

  众人收弩拔刀,闪身变阵,三五一组,背靠背推进正厅之内搜寻。

  这处土楼显然与先前严子瑜两兄弟隐匿的地方不同,外头瞧着是摇摇欲坠的破落户,实则内里雕梁画栋,木漆银器,屏风飘帘一样不少,颇具雅致之风。

  张之敬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二楼,桌边的熏香还在袅袅婷婷的燃着,几个摆开的茶盏上浅浅的荡着几碟清茶。

  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倒在桌边,胸口插着一柄不大的匕首,尚有一息起伏。

  显然,严卿丘方才还在这里。

  “人呢!”

  张之敬阴沉着脸低喝,“主家杀你,你还替他瞒着吗!”

  侍女绝望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抬起滴血的手,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极轻微地在地板上拍了两下。

  “搜!”

  张之敬一把掀开桌下名贵的波斯地毯,他身后的狼牙抄刀,一寸寸地翘开地上的木板。

  一个约莫只有丈宽的井口露了出来,黑漆漆的朝外冒着森森冷风。

  狡兔果然不止三窟!

  张之敬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