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各大门派齐聚极意阁的那日,天光晦暗。他们趁夜而来。
这是个好机会。
月黑风高夜,最是适合做这种事。
未必然就得光明正大。
我让冀昭带着他的徒弟和三长老一起走,天大地大,以后不必回来,哪处都可去得。
——总归做出这桩事的人是我,真要追究,亦只追究到此处。
冀昭还有些不愿意走。
他道在这江湖日久,难得在极意阁得到些安宁闲适,现在真要离开,反而无处可去。
我让他去找叶尘生。
我道:“临渊剑阁的少阁主与我有旧。他是个君子,定然能接纳你。”
冀昭不得不走。
我不留他。
细细想来,我谢兰饮从前最不屑于“君子”,因而抢走我天下第一名号的唐逸是个人尽皆知的君子,我便觉得世上的君子都是伪君子,我亦如此。
可此时我言说叶尘生是个君子,竟觉得合该这般言语,心底没有半分不平。
要我如今情真意切说唐逸是君子,我亦说得出口。
这也很好。
我与关容翎留在了极意阁。
我看人潮往往,纷涌而至,如看夜色下海浪潮生。
我道:“如果我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你此时是否算与我殉情了?”
关容翎说不是。
他道:“我会让你活下去。”
我笑道:“我都说我十恶不赦了,你怎么还要让我活下去?”
关容翎道:“因为就算你真的有一日是十恶不赦,那我也在你十恶不赦之前,先帮你做了所有的坏事。”
我于夜色里看他。
清光熠熠的一双眼,带着几分暖色的唇。
我忽而道:“一开始还不觉得你有多好看。”
关容翎茫然地看我。
我便对他微笑:“可现在看你,竟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人能比你更好看。”
关容翎歪着头,过一会儿回敬我说:“不是还有你?”
“那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道:“我的心不一样。”
贰、
这回要我给出说法的门派着实太多。
我除却没有对临渊剑阁的叶尘生下手,旁的门派大抵都被我掳来了个贵重的继承人。
这些掌门既恼怒我说掳走人就掳走人的霸道行径。
又惊惧我竟有这般高深的功夫。
以至于我开门迎客之时,他们许久不曾开口。
还是我先开了口,问他们深夜造访究竟所为何事。
凶牙帮的人倒与他们那少帮主是一脉相承的急脾气。
闻言先道:“谢阁主,咱们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您为何要掳走我们帮的少帮主?”
我道:“我见贵帮的少帮主如人中龙凤,是以请他来极意阁做做客而已。”
“不请自来、不辞而别,也算是请?”
“如何不算?”我道,“我说是请,便是我请来了。”
“谢阁主,从前您是天意楼的二楼主,大家亦是敬你三分,如今你做了极意阁的阁主,便连自己过往的礼义廉耻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这话我认为说得有些严重,可那亦无妨,我只道:“这与礼义廉耻有何关系?我想请来,于是就亲自去请了。可见我有十足诚意。”
楚晚思站在人群最前面。
他遥遥向我使了个眼色,忽然大声道:“谢兰饮,你擅自掳走各大门派的继承人,这件事,你不承认也得承认!”
洛无度站在他身后,闻言翻了个白眼。
我微笑道:“那楚盟主想要做什么?”
楚晚思道:“交出那十几人,武林盟与四大盟便不追究你犯的错。”
他知我不会交出这些人。
我做这桩事,做的就是一场绝无转圜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是以我跟着楚晚思的话说:“若我不交出来呢?”
“哼!你若不交!”楚晚思道,“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是啊,谢阁主,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凶牙帮的人在后面跟着喊,“楚盟主神功盖世,您是打不过的。”
我意味深深看了他们片晌。
“好啊。我不与楚盟主比试,只与各大门派的掌门比试,如何?”
“……谢阁主是什么意思?”洛无度接过话锋,“何谓比试?”
我道:“我不愿现在就交出你们想要的人,可你们又都是名门正派,再光明磊落不过。若是强逼我交出人来,未免显得你们仗势欺人,那我们便用江湖上的规矩。”
“我极意阁后山有座极大的石山,既是江湖事,便以武功分高下。今日若有人能在石上留下比谢某更深的印记,便算是谢某输了。我自当交出所有该交出的人。”
“可如果没有——”
“绝无可能!”洛无度道,“在场的掌门们哪个不是武功高强,潜心修行了多年的绝世高手!”
我道:“哦?”
楚晚思顺势接过话头:“不错,既然谢阁主想用这个法子一较高下,那我们比试一回也无妨。”
叁、
极意阁的那座石山确然巨大。
一望不见尽头,左右不见断裂。
我既不与楚晚思比试,他便颇有闲心地作壁上观,恨不能撕破这张假面具赶紧拱乱这片火。
他这般模样,反倒比我更急切。
我先请了四大盟的各位掌门。
实则这江湖上论资排辈,我谢兰饮是算不得多么有名望的人物。
只是长了张好脸,再加上从前和秦横波那连命都舍得的疯劲,才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
他们顶着四大盟的名号,人人霁月光风。
就连出招之前,亦要先道句“献丑”。
实则每一个人都用足了内力,用尽了他们能可用出的力道。
接连二十个门派,有人使上刀剑,有人用到暗器。可谓各显神通。
石山上的印记或深或浅,却也都可说是功力深厚。
没有人愿在此时承认自己屈居人下,自然尽心竭力。
我心道这世上百年千年,万年亦可,除却那些深之又深的印记,其余的,风吹日晒,雨淋雪冻,不过只留得下短短一段时光。
正如我耗费心思要来这一场。
因为我要天下都记得。
肆、
我从关容翎手中接过那支木剑。
它平平无奇,朴素得很。较之以前的神兵利器,可谓毫不起眼。
但它千好万好。
我看那座石山,高耸入云一般,白色的石,青色的树,夜色下黑漆漆一片,透着点白。
这处是夜,火光映在上面,纵横交错的痕迹如同斑纹块块。
我不自谦。
只握着剑,将剑尖对准石山靠上的中心。
我飞身而上,踏在接近那处的石头上,撤手施力,运足内劲,借着这一支木剑向前刺去。
眨眼一瞬。
木剑穿过石山,只留下剑柄。
但我不叫它永远留在这里。
我以内力向下又划了几寸,然后重新将它抽了出来,带着木剑跃下石山,重回人世。
火光照不到那里,不甚完全。
我让他们等。
等天光亮,等初阳升。
我亦说:“我要退隐江湖。”
“什么?!”
比旁人更震惊的竟是已被凶牙帮擅自救出的少帮主。
“你怎么就要退隐江湖了?!”少帮主道,“我还等着你给我讲遇见喜欢的人之后的事儿!”
我道那不必。
总有人讲给他听。
伍、
初阳升起之时,众人还不曾离开。
我分明将他们想要带回去的人交了出去,可他们偏又好奇我究竟有怎样的实力。
叶尘生乘着马车赶来,他和西云楼龄并肩走到我面前,拱手道:“谢阁主总是叫叶某意外。”
我道:“叶少阁主亦让谢某意外过许多次。”
我看了眼西云楼龄,笑道:“待我退隐之后,若是叶少阁主也有这份心,不如先与我定个暗号。来日再想相见,好有个说法。”
叶尘生道:“我红尘事忙,怕是不能如谢阁主这般洒脱。”
我又笑了笑,偏过头道:“人若只有一桩牵挂,想来怎般都能洒脱。”
“可叶某还有许多牵挂。”
“那亦很好,”我说。我又唤道:“西云楼龄。”
他问:“谢阁主想说什么?”
我道:“你做了个很好的选择。”
我说完这句话,就顺着他们的惊呼声抬起了头。
阳光透过我以木剑刺过的地方流泻而出。
如是一线天。
陆、
我在那日退隐江湖。
临行前,我见到了秦横波。
我想过要他的命,却也没有。
我只是想起多年前,他站在天意楼前,曾对我诉说他的豪情壮志、淋漓野心。
那时的谢兰饮以为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殊不知,那已是所有的结束。
我最后与秦横波见的这一面,他为我备了辆马车,说要送我出城。
我让关容翎先坐了上去。
秦横波问:“你不怕我动了手脚?”
我道:“你若见过我刺在石山上的那一剑,就该知晓,我无甚好怕。”
秦横波沉默了一会儿。
他问我:“谢兰饮,你恨我吗?”
我不解其意:“我为甚么要恨你?”
我道:“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你若不想做仇敌,那我还能与你做朋友。”
秦横波没再说话。
他真的送我出城。
道别时,我看他眉眼,几乎要看不出他从前的意气风发、桀骜轻狂。
我一时有些叹惋:“秦横波,我们做兄弟的时日不算短,只是人之一生,总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时候。”
我与他谈不上谁在犯错。
我以前冷情冷心、不仁不爱,所以我轻视他对枕桑的喜欢。
虽然我现在仍不明白,他缘何会痴迷于一个与他有着血汗深仇的人。
但我已不轻看情爱的力量。
它足以教人改变。
让生者死,死者生,无情者有情,有情者大爱。
我与秦横波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我。
一直有天天见面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