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关容翎无疑是个任性的人。

  他在这桩事上,委实有些不听我的命令——好在我也成功阻止了他。

  我并非多么在乎冷秋风。

  只是觉得冷秋风死了也没什么不同,何必为他耗费心力。

  这样的道理,关容翎或许是懂的;他却又不懂。

  大抵是吃醋。

  醋我曾经和冷秋风是“知己”,我在当初与冷秋风翻脸时,也没有取冷秋风的性命。

  可这醋意全无必要;因为我对冷秋风至始至终,都没甚么感觉。

  说是朋友也好,说是仇敌也罢,我向来都不曾如何在乎冷秋风这个人。

  我确然是无情的。

  天底下少有人能如秦横波那样被我推心置腹——然而,纵然是秦横波,也和我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所以这世间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想来,也唯有自己握在手中的权势。

  贰、

  我留下了冷秋风的命,关容翎便对我没甚么好脸色。

  说来也怪。要说他如今心甘情愿做我的狗了,合该事事听我的,我未同意的事,他怎般也不该擅作主张。

  可他偏偏还会自作主张、一意孤行,更会对我甩脸色,姿态完全不似是我的狗。

  只不过我也不生气罢了。

  我到底不需要他有多么唯我是从,且这种事情,在我看来,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在意我。

  我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不曾有人因为喜欢我而嫉妒生怒。

  关容翎这般表现,反倒让我很是喜欢。

  叁、

  将要离开灵州时,我与叶尘生见了一面。

  彼时他邀约我在一处酒楼,雅间之中,西云楼龄与他并肩而坐,不分高低上下,乍眼看去,端的是一对璧人。

  我走到桌前坐下,顺手将木剑丢到关容翎怀中,微笑道:“许久不见了,叶少阁主。”

  顿了顿,我又看向西云楼龄,意味深长地问:“护法最近可好?”

  西云楼龄道:“一切都好,谢过二楼主挂心。”

  我挑眉:“我却没有挂心你,实则你我现在皆与天意楼无甚关系,你既不是护法,我亦不是楼主。如今再见,便当作寻常友人也是该然。叶少阁主以为呢?”

  最后一个问题我却问的是叶尘生。

  叶尘生道:“友人?以二楼主的心高气傲,也能和自己以前的属下成为朋友?”

  我道:“我谢兰饮心高气傲是不假,说我骄狂自负的人也不是没有。”我意有所指,转而又道,“可时移世易,从前不可能的事,现在便也可能了。难道叶少阁主不也是如此?”

  叶尘生便也浅浅笑起:“如此也好,我亦不愿和天意楼合作。”

  我颔首,忽而撑着下颌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事不解。”

  “何事?”

  叶尘生问。

  我问:“既然叶少阁主心悦西云楼龄,能为他做诸多难事,为何却直到如今也没有与天意楼真正撕破脸皮?要知道曾经——西云楼龄可对秦横波是念念不忘,牵肠挂肚。”

  我确然是真心相问,并非要挑拨离间。

  只可惜我问的问题大抵实在过分,因而叶尘生的神情变得不再那般良善。

  他静静看我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二楼主的好奇心还挺重。”

  肆、

  他是临渊剑阁的少阁主。我心道。

  他不愿说就不说,我说错了话也可认错,反正看在叶尘生是临渊剑阁少阁主的份上,能退一步,便退一步,也未尝不可。

  我立即道:“哪里,现在谢某一点也不好奇了。”

  伍、

  叶尘生此次邀约见我,一是为了与我确认合作事宜,二来也是探听我对秦横波的看法,三来,叶少阁主也是想看一看,我究竟还有没有那么多价值能与临渊剑阁合作。

  试探到最后,叶尘生有些怅然:“都说破而后立,可江湖上真正能做到这四个字的又有多少个人?如今你别有机缘,可见你已不同往日。”

  我道:“能与叶少阁主合作,未尝不是我的机缘。”

  我们相谈甚欢。

  临行前,我特意叫住了西云楼龄,与他站在顶层的长廊上,眺望着满城风光。

  “与叶尘生在一起,你觉得是好是坏?”我轻声发问。

  西云楼龄站在栏杆前,几缕发丝贴在颊侧,闻言道:“我觉得很好。”

  “如何好?”我又追问。

  西云楼龄道:“他……对我很好。”

  我道:“你移情别恋的速度说来也很快。分明前些日子还在对秦横波矢志不渝,怎么没过多久,你就心甘情愿和叶尘生纠缠不休?”

  我自然不是在嘲笑他,更不是甚么含沙射影,我是确然不明白他与叶尘生之间的事情。

  情情爱爱,向来是我最不喜欢纠结的事。

  我从前不问,是因为自己不在乎,如今问了,亦只是因为关容翎倾慕我。

  我多了解这种事一分,教关容翎对我死心塌地的功夫就多一分。

  西云楼龄倒也了解我。

  他不认为我是在故意挖苦嘲笑他,亦十分认真地思考了片晌,方答道:“我从前真心喜欢过楼主。”

  “但是喜欢,可深可浅,可长可短。”

  我领会了一下其中深意,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对秦横波的喜欢,由深至浅?”

  他轻轻颔首,忽而自嘲一笑:“我受够了毫无指望的喜欢,也许正因为我受够了,所以我在遇见叶尘生之后,也不想让他也受够这种苦。我很早之前……就想过放弃楼主。”

  “……”

  我静默片晌:“可你纵使想过放弃他,也还是会为他而死,是吗?”

  西云楼龄这次沉默得格外长久。

  然后他答:“我对楼主,有属下对主人的忠心,亦有我的私心,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会不会选择为他而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忠心与我的私心相比,究竟谁更重一些。”

  陆、

  西云楼龄给了我一个全然不同的答案。

  远超我所料。

  我不解道:“所以无论是忠心还是私心,只要有一种能强烈到教你能为他而死,你就会这么做吗?”

  西云楼龄道:“是的。”

  “……”

  我放低声音,以免被叶尘生听到我接下来的言语:“那你会为叶尘生而死吗?”

  西云楼龄顿了顿,他竟摇了摇头。

  我微微睁大眼睛:“你不会为他而死?”

  西云楼龄道:“他不需要我做这种事。我们之间,也不需要用死来证明什么。”

  我实在不解。

  道别之后,我与关容翎走在树荫下,回想起与西云楼龄的那场对话,我越想越想不明白。

  他合该是一直都能为秦横波而死的——我一直如此认为。

  结果不是。

  我以为他对叶尘生的喜欢也很深刻,能深到为叶尘生而死,结果又不是。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不清楚。

  关容翎倒是哂笑:“你在想什么?天底下就没有别的事情了么,你非要为着个‘为谁而死’纠结至此。”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你不懂。我从前很羡慕秦横波能有西云楼龄那样的狗,对他的一字一行都坚信不疑,无论发生任何事,西云楼龄都会做秦横波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兵器。”

  哪怕时至如今,西云楼龄彻底放弃了秦横波,我也仍然忘不了当初他的坚决、果断,孤注一掷的真心。

  “我是很羡慕秦横波的,”我说,“有一个人能随时都为他去死。”

  关容翎道:“现在西云楼龄不想这么做了,你觉得很失望?”

  我想了想,我亦不觉得失望。

  只是有些想不透彻。

  实在没能想通,我暂且不去再想,转而问他:“关容翎,你会为我而死吗?”

  关容翎道:“我不会。”

  半分犹豫也没有。

  我冷下脸:“凭什么不会?”

  关容翎道:“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怎么能轻易就为谁而死?还是在阁主看来,情爱这种东西,就比生命更重?”

  “……”

  他说得实在很有道理。我一时无言。

  我回头走了几步,忽而叹道:“关容翎,你说得很是,情爱这种东西,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确实不应该为着情爱就豁出性命,那得不偿失。”

  柒、

  道理虽是如此。

  可如果有人能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我应当还是会有几分感念。

  至于这个人在世间是否存在,我忽而也不那般在乎了。

  大抵是觉得这样的人也实在很蠢,着实让我又有些不想要了。

  我和关容翎乘马车离开了灵州。

  我前往中州,欲在这龙脊之地,创立下我的“极意阁”。

  坐于马车中,我隔着一方矮几审视关容翎清冷的眉眼,忽而调笑道:“关容翎,你说,待我抵达中州,建下极意阁,该封你做个什么好呢?”

  关容翎抱着剑道:“但凭阁主吩咐。”

  该听话时不听,不该听时又乱听。我埋怨他不解风情:“你也不说想做个阁主夫人,这教我如何继续说话?”

  关容翎道:“因为我不想做阁主夫人。”

  我挑眉:“那你想做什么?”

  关容翎瞥我一眼,云淡风轻地答:“我想做阁主唯一的狗。”

  “……”

  这句答案着实出我意料,我一时有些发怔。

  待我回神时,我方见到关容翎靠坐在窗边,灿阳金光下,唇边勾起一缕几不可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