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两方人马将酒楼团团堵住。

  一人叫嚷着对方盗取了自家门派的镇山之宝,另一方又拒不承认,反而说这是贼喊捉贼、监守自盗。

  各执一词、泾渭分明,谁也不愿服谁。

  最后竟请来了唐逸。

  我心道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在灵州竟是如此人物,就连断案也需他掌眼。

  看来请唐逸做事还应更心安理得些。

  贰、

  我与关容翎未在酒楼中多留。

  总之这桩案子和我毫无关系,那该是如何解决,就如何解决,我懒怠管事实如何。

  走出酒楼,我叫住关容翎:“还是先治一治你手上的伤。”

  关容翎静默了片刻,答我:“你不是让我长长记性?”

  我道:“以你的性子,怎会事事都听我的?我让你不要治这两道伤,你就真的不管了?”

  关容翎便又说:“这与你无关,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话有些道理,我该长长记性。”

  要说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听起来却也没甚么不对的地方。

  可我听关容翎的话意,总觉得并非只是这么简单。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关容翎又先开口道:“这两道伤也不深。”

  确然。

  虽说刀剑飞来的时候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并不多么可怖。

  只我觉得这样一双手任由伤口结痂,难免有些过分,只是这双手到底不是我,它长在关容翎的身上,他想如何处理,便该由他心意来做。

  既然他不想治,我也不愿多说。

  我带着关容翎回了别庄,吩咐他自己随意做事,便关上房门,自去练功。

  叁、

  又过了几日,唐逸前来别庄,将他寻到的长剑交给了我。

  他着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我见他如此体贴,难免想要得寸进尺些。是以我接过剑后,沉吟了片刻,又道:“不知唐大侠还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唐逸好似也不太意外我又有新的要求,他挑了下眉:“二楼主可真是不客气。说吧,想要我做些什么?”

  我道:“请唐大侠帮我寻两株天心子。”

  “天心子?”唐逸双手抱臂,摇着头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微微一笑:“这种东西在中原是不可寻见的,唯有西域,大抵还能寻得一两株。”

  ……

  唐逸沉默良久。

  “在西域都只能寻得‘一两株’的东西,你还让我帮你找两株?”

  我道:“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唐大侠的实力,但凡有心,想来寻上两株,也不算太难。”

  我这番话说得确然理直气壮了点儿。

  唐逸一时有些愣住,他好笑道:“二楼主,咱们的关系好像还没这么好吧?”

  我亦思索了片刻。

  “我与段大人认识,”我便推出段渐衍,“往后我与段大人,说不定还得共事。唐大侠既然是段大人的朋友,我们之间,自然也该要亲近两分。”

  道理虽有些歪,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唐逸对我这般的解释叹为观止。

  “你怎么想出来这种借口的?”他问。

  我道:“怎么能说是借口。只要唐大侠愿意,那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唐逸挑着眉反问:“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道:“我也不强求。”

  肆、

  唐逸到底还是答应了。

  想来在他看来,我这个天意楼的二楼主,从前的天下第二,着实混得可怜了些。

  哪怕不知我要天心子做些甚么事,唐逸也还是点了头。

  不过,他亦不是毫无后手。譬如说,他在点头时亦道:“我不过问你要做什么,但你让我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我都会告诉段兄。”

  这就是要让段渐衍监视我的意思了。

  我不意外。

  若说我在江湖上还勉强有那么点儿“美名”,可在诸多与我相识的江湖人看来,我绝非善类。

  唐逸愿意答应我,为我做事,已是他十分善良的表现。

  我很是感怀。

  那把剑也送到了关容翎的手上。

  这双手终究没有涂药医治,往常白皙带茧的掌心,此时却是分布着两道伤疤。

  关容翎握着剑,那道伤疤被挡在剑鞘后,只显出他修长的五指,乍看下,依旧与往常一样。

  他接过剑,一字不发,又不同寻常的着了件白衣。

  本就气质清冷,时不时的惜字如金,这般打扮,可谓是冰雪在身,冷意惊人。

  我问他:“你今日怎么是这个打扮?”

  关容翎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错开视线道:“我不能这么打扮?”

  脾气还是一如往昔。

  我又多打量他片刻,微笑道:“自然是可以,不过你常穿黑衣,此时忽而换了身白,与我这身白衣相衬,活像是穿了我的衣服,我不能多问问?”

  关容翎道:“不是你的衣服。”

  “……这自然不是啊,”我有些好笑,“我的衣服,怕是不合你的身。”

  “……”

  关容翎握紧了剑,转身欲走。

  我叫住他:“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把剑,毕竟,它算是我送你的东西。”

  关容翎下意识看了我一眼,随即冷笑:“什么你送我的东西,这把剑分明是唐逸寻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我道,“如果不是我请他寻一把好剑,你哪儿来的剑?”

  关容翎冷笑连连:“所以我还需对你感恩戴德吗?”

  “……”我静了片刻。

  我慢慢走到关容翎面前,抬手伸向他的胸口。

  关容翎眼眸睁大,慌乱后退了两步:“你做什么!”

  我甚为无辜:“你躲什么躲?我不过想看看你这心是什么做的,今日对我如此冷漠无情。”

  关容翎气红了耳朵:“少胡说八道!”

  “怎么就是我胡说八道?这剑是我让唐逸找的,也是我送给你的,你不记着我的好,却只说我在胡说八道。我们两个究竟谁更没有良心一点?关容翎,我对你还不算好吗。”

  我掷地有声,引经据典:“这等好事,我可没为任何人做过,你是天上地下独一份,难道不该你对我感恩戴德?”

  话音落下,关容翎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别过头:“别离我这么近。”

  我微微眯起眼,抬手摸在他的咽喉上,指腹下喉结凸起,好似每寸肌肤都因此而紧绷僵硬。

  “我不该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我放低声音,笑道,“我该看你的嘴是什么做的,总是说些我不喜欢听的话。”

  关容翎立时拍开我的手,“你——”

  我道:“关容翎,你耳朵红了。”

  他狠狠瞪我一眼,就想迈步离开。

  我又道:“你脸也红了。”

  关容翎大抵是恼羞成怒了,他脚步匆匆,飞快就消失在了我眼前。

  伍、

  点星宫主养出的那只飞鹰,着实是个很好的宠物。

  若我亦能有这等属下,想来事情更会好办许多。

  飞鹰已抵达灵州。

  他要为我与点星宫传讯,纵使我不提我的下落,他却也有千百种方法找到我。这般决心魄力,但凡分一点在关容翎的身上,我也不至于此时此刻,还养不出一条好狗。

  果真是不能攀比。

  否则我连宛翊宫主这驯养宠物的手段都比不上,岂不是要呕死自己。

  我确然欣赏这只飞鹰。

  说是飞鹰,其实也是个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少言少语从不发问,只传信件、传话,其余一概不理,也一概不听。

  往常时候他送信,我都不会留他说话。

  今日,我却有些闲情逸致。我叫住他,问他名姓。

  哪知他答我:“属下就是一只飞鹰,为宫主生,为宫主死。宫主唤我飞鹰,我便是飞鹰。”

  好生动人的答案。

  我叹道:“可你分明是个人,为何要说自己是飞鹰?做旁人鹰犬,难道比做人更好?”

  飞鹰垂着头,拱手道:“宫主要我做什么,我就是什么。”

  我道:“所以就算宛翊要你去死,你也会毫不犹豫?”

  飞鹰道:“是。”

  我十分欣赏他这般的决心。纵然世人皆知,生死这种事,不到紧要关头,谁也说不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可在生死未现之前,能有这般决心,依旧是动人无比。

  我又有几分可惜:“若我让宛翊将你转赠给我,那你岂不是要为我生,也为我死?”

  飞鹰闻言,有些怔愣。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我,“二楼主说笑了。”

  竟也没顺着我的话说些甚么“但凭宫主吩咐”的美言。

  讲说我在说笑,我便笑不出来了。

  我道:“你是觉得宛翊不会将你送给我……还是就算送给了我,你也不会如同对待宛翊那般,为我豁尽一切?”

  飞鹰又垂下头去:“属下听宫主的吩咐,但属下一生,只要一个主人。”

  “你说的这‘一个主人’,是唯一,特别,绝无仅有的那种吗?”

  飞鹰答我:“是。”

  我真嫉妒这些人。难道做人绝不能像我这般阴险狠毒,否则就没人为我刀山油锅的赴汤蹈火?不该有这道理。

  世上多少帝王昏庸无道,还能有直臣谏言,忠臣洒血。

  我偏偏没有。

  我兴致全无,叹着气,折下两根花枝,一点点将之捏碎。

  “你走罢……”我意兴阑珊。

  飞鹰一走,关容翎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语带嘲意地向我发问:“怎么,他也不愿意做你的狗?”

  我叫他莫急。

  我摘去花枝上的三朵桃花,淡淡道:“总会有人愿意做我的狗。你不愿意,他不愿意,难道天底下就无人愿意了吗?我很有耐心,我不介意多问几个人。”

  “关容翎,”我将桃花从指尖吹落,难得发了善心,“你看,前有西云楼龄,后有飞鹰,这些忠心的人都不是我的,而你,也总是不愿意。我也倦了,不如我放过你。”

  关容翎面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什么放过我?”他问。

  “……”

  我叹惋道:“你说什么呢?我不需要你做我的狗了,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分道扬镳。我做我的事,你报你的仇。”

  “我倦了。”我同他说,“天底下又不缺狗,你这般有骨气,我也不好强逼。就当我又有了良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