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北地久久未再下雪。

  天色乌深。

  此处距离中原实则并不遥远,只是常年有雪、不分四季,被雪山环抱着,犹如一处霜雪孤岛。

  因为四季不显,常年积雪,北地渐渐变得寂寥静默,少见人影,与中原隔江而看,渐行渐远。

  然则,北地虽然人烟稀少,但同胞之间,却是难得的团结一心。

  因为这分特别,我与秦横波都曾对北地动过念头。

  ——若是我天意楼能将北地握在手中,那无需等甚么武林盟会,天下人自会默认天意楼凌驾于四大盟的地位。

  可惜这只是一种“可能”。

  且我与秦横波当初权衡再三,终究放弃了北地。

  这里实在不够热闹。

  常年风雪交加,吹得哪处都冰冰冷冷,不见半分暖意。

  我问关容翎喜不喜欢这里。

  他答我:“尚可。”

  我偏首看他,慢条斯理道:“喜欢亦或不喜欢,只有这两个答案。”

  关容翎便答:“我不喜欢这里。”

  “为何不喜欢?”我又追问。

  仿佛我散功之后就如此清闲,除却对他的喜好刨根问底,别无意趣。

  关容翎拭去剑上一层薄雪。

  他淡淡答我:“因为这里很冷。”

  我道:“你怕冷?”

  关容翎道:“我不惧冷,我只是不喜欢冷。”

  我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那把长剑,屈指弹了两下剑身。

  “可你的剑也很冷。”

  我说,“它出鞘时的剑光很冷。”

  贰、

  张奕气怒交加。

  任他如何做想,也想不到张潇的伤是何人所为。

  堂堂一派掌门,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剜去双眼,更不知谁是凶手,怎能不让人又惊又怒。

  他迟迟未能想出是何人所为。

  如此看来,张潇与炼骨宗之间的关系,亦是个连张奕也不曾得知的秘密。

  我一时有些失笑。

  关容翎从廊下拾阶而上:“你笑什么?”他站在我身侧。

  我笑道:“我笑两位张掌门分明是亲兄弟,却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廊外清光朗朗,一线金影落在关容翎眉间。

  他道:“你在幸灾乐祸?”

  我道:“如果我说是呢?”

  “那又如何。”关容翎袖摆微动,从腰间取出一把木剑,递到我身前。

  “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看我片晌,淡淡道:“送你的。”

  我叹惋:“我如今功力尽失,你纵然赠剑于我,我也无法用它防身。”

  关容翎道:“你不需要用它防身。”

  “哦?此话何解?”我追问。

  关容翎眉间金影若隐若现,他偏过头去,摩挲了片刻剑鞘:“因为有我在。”

  他未免将话说得太好听了些。

  好听得都快不像是关容翎能说出来的话。

  我有些意外。

  诧异之下,大抵神情也带出几分,教他又回首看见。

  关容翎抿了下唇,忽而瞪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

  我道:“你这样好像是在讨好我。”

  “……我,讨好你?”他嗤笑道,“别做梦了。我就是想着你拿把剑,说不定还能唬一下人。”

  我接过这把木剑:“用它来唬人?”

  关容翎道:“你若没有将名家花意送给千秋门,你大可以用那把剑来唬人。”

  未尽之言——应当就是一句“别无选择”。

  我叹道:“怎么不花个几十两银子,为我买一把不这么……朴素的剑?”

  他目光扫过我手中木剑,冷嗤一声:“没银子。”

  “你怎么会没银子?”我道,“是谁连银子都舍不得给你?”

  关容翎静默了几息。

  他慢悠悠掀起眼帘,目光与我相对。

  半晌,他问我:“是谁,你不清楚吗?”

  叁、

  原来这个吝啬鬼是我。

  可我不给关容翎银子,必然是有我的道理,与我是否吝啬全不相干。

  我分明是个极慷慨大度的人。

  否则早在关容翎说出我是天下第二之时,我就会直接将他掐死。

  可我没有。

  足见我大度宽容,心有江河湖海,乃是世间仅有。

  他如此反问,我不发怒。

  我微笑道:“这个人是我。”

  关容翎挑眉,道:“那你何必问我。”

  我抚着剑鞘,笑意深深:“这个问题问得好,关容翎,你怎么没有想一想,为什么我没有给你银子?我可不缺银子。”

  关容翎道:“谁管你给不给。你爱给就给,不爱给就算了。我凭什么要想?”

  态度着实不佳。

  “错,你这句话说得不对。”我道,“莫说你不是我的徒弟,只是我的一条狗。就算你真的是我的徒弟,这些事,我做与不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想。”

  “想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脸上笑意依旧,语重心长:“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说‘凭什么’这三个字?”

  关容翎唇角一扯:“你歪理邪说,病得不轻。”

  “哦?咳咳咳……”我忽然抬手,以袖掩唇,咳嗽了几声。

  关容翎翻了个白眼。

  “别装了,你分明不觉得冷。”他道,“你已经骗过我一次,难道觉得我还会受骗?”

  甚有道理。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想来关容翎这等人才,只会长更多。

  但那又如何呢。

  我将木剑塞回他怀中,背过身去,又咳了好几声。

  “……”关容翎迟疑了片晌,“你……”

  “你什么?”

  我哑了嗓音。

  关容翎几步绕到我面前,抬起眼帘,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你真的身体不适?”他问我。

  光华映耀之下,他眼底光华流转,澄然生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我心中趣味更深。

  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总会一次又一次被我所骗。

  是我看起来当真良善?

  亦或者这张脸能教人忘记我如何“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世人想法,实在难猜。

  我向关容翎勾了勾手指。

  他蹙眉,走近一步:“你又想说什么?”随即眼神一厉,“别拽我。”

  我微微眯起眼睛,偏不听他所言,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我手中施力,可他毕竟身怀武功,而我内力尽失,再如何大的力气,都犹如蚍蜉撼树。

  关容翎岿然不动。

  我有些下不来台。

  “你靠近一点,”我放缓声音,“我是有句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他十分警惕,闻言,反而往回抽了下手。

  好在我一直没有松懈力气——饶是如此,也险些脱了手。

  肆、

  想我谢兰饮,自习武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让人下不来台的事情。

  就算是在武林盟会上败给唐逸,我亦是风度翩翩,绝不落于人后,反倒挣得一个君子端方的美名。

  哪知关容翎如此不给我面子。

  我道:“你欺负我没有武功?”

  他道:“我没有。”

  我道:“你哪里没有?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没有武功。仗着自己有功夫在身,就连我这个主人的话你都不听,你还说不是在欺负?”

  “……我这不是欺负你,”关容翎试着和我讲道理,“是你心思太多,让人猜不透。”

  “我身为天意楼的二楼主,若是心眼少一些,怕是在江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关容翎道:“所以你连我都要骗?”

  我见他单手握着那把木剑,连自己的佩剑都被抛在一边,一时忍不住笑了笑。

  “你又笑什么?”他冷声问我。

  我道:“什么也没笑。关容翎,你大抵没有明白一件事情。”

  “何事?”他又问。

  我在他颈间盘旋了片晌目光,轻笑道:“你若是条忠心耿耿、对我忠贞不二,绝不反叛的好狗——那我就算骗你,你也不会觉得我在骗你。因而你若是条好狗,我纵然是骗你,你亦觉得我对你好,你自会为我想千万个理由开脱。”

  “可你如今竟然不会如此觉得,只证明你不是一条好狗。你不是好狗,我自不是好人,你怕被我骗,我便时时刻刻都骗你。关容翎——你难道还没意识到这问题所在?”

  关容翎被我说得无言,神情茫然。

  “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我一字一顿。

  关容翎还有些不太相信:“我的问题?”

  我道:“的确是你的问题,难道还能是我的?你合该好好思索一下,这段时日以来,你做了什么,我又从你这里拿到了什么。你若做的比我给的更少,那孰是孰非,自当清清楚楚。”

  关容翎当真思索了很久。

  我们站于廊上,廊外是朗日金辉,霜景皓白,檐角积雪成堆。

  他思索至最后,缓缓开口:“我觉得我做得更多。”他如此说。

  我道:“你做了什么?”

  “我保护了你的性命,在这北地,一切事务,都是我在帮你处理。”

  他说得着实有道理。我道:“这般说来,我岂不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北地肆意享受?”

  “我未如此说。”关容翎答。

  我道:“那你岂不就是如此想的?”

  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看来他的确就是这般想的。

  可惜他遇见的人是我。

  论讲道理,天底下还没有人能讲得过我。

  因而我道:“可我敢说,我给你的东西,远比你为我做的事更多。”

  关容翎问:“你给了我什么?”

  看那神情,大抵不觉得我能说出甚么。

  我微笑着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道:“以为我没有给吗?关容翎,你错了。我给了你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往旁边让了半分。

  我道:“当然是我的真心……”

  我要你做一条好狗的真心。

  他猛地后退了好几步,眼帘掀起,望来的眼神错愕又震惊。

  ……算了。

  没说完的后半句,干脆就不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