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好似做了个噩梦。

  我倚在窗前,冷眼看着屋外清风拂过,绿芽摇曳,吹皱一池水。

  魔教在武林盟会上公然出手,可谓狂妄。

  搅乱武林盟会后更能全身而退,可谓强大。

  ——而我也好,武林盟主也罢,都没能算到魔教能猖狂至此,更没能料到被逐出中原多年的魔教,竟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是我想得太少吗?

  我想是的。

  亦是我太自信。我骄傲、轻敌,便中了那样一枚笨拙又可笑的暗器。

  如若我本就强大无匹,那在对上对手时,我合该游刃有余。

  可我没有。

  我谨慎小心——因为我知晓我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哪怕有九成把握,它亦有一成变数。

  我到底是输了。

  不必为自己解释,也不必找多少借口。

  纵算这一回没有魔教搅局,我拿到天下第一,也是名不符实。

  ——输了就是输了。

  只可惜我从未想过,无论是我,还是天意楼,都在这场闹剧中一无所获。

  贰、

  因为趁我受伤昏迷之际,秦横波回到了天意楼。

  他做的第一桩事,就是叫回西云楼龄。

  他是个过分至极的人。

  枕桑在时,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枕桑。为此折辱旁人,牺牲名利——如今枕桑死了,眼看着西云楼龄也要离他而去,他便又转了主意。

  他将西云楼龄唤回天意楼,给了个他自以为不会被拒绝的命令。

  他要西云楼龄离开叶尘生,回到他的身边。

  他想得很好。

  毕竟从前这条忠心耿耿的狗就在期盼这一日。

  可他想得未免也太好。

  秦横波没想到西云楼龄会拒绝他。

  他盛怒之下,就这么放走了西云楼龄,甚至于放话出去——从此天意楼与西云楼龄再没有任何关系。

  荒谬至极啊!

  临渊剑阁为何会与天意楼合作?临渊剑阁为何要同意让天意楼成为四大盟之一?

  除却叶尘生对西云楼龄有私心之外,天意楼再无更多筹码。

  这江湖上多的是门派巴结讨好临渊剑阁。

  我被秦横波气得发笑。

  彼时我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靠在床栏上,听关容翎同我说这些事——我既恨又怒,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秦横波啊秦横波。

  他如此做事,不过就是为了报复。

  我不帮他,他就自寻一条路,我给他退路他不走,他反而要来堵死我的路。

  十三载兄弟,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我和秦横波之间,都可笑得很。

  叁、

  我没有留在天意楼养伤。

  以我如今和秦横波之间的关系,留在天意楼,我们也是相看两相厌。

  我干脆回了我的别庄。

  我有些可惜关容翎送给我的那把木剑。

  ——不知是谁折断了它。

  我急怒攻心、重伤昏迷,洛无度救走我时,只来得及带回它的残骸,并未能见到谁是折断它的凶手。

  提及此事,洛无度还有些愧疚。

  他觉得我对这把木剑定然十分爱重。

  否则我怎么弃名剑花意不用,转而用上这样一把木剑?

  就连在争夺天下第一之时,都不忘带上它做我的兵器。

  我没告诉他缘由。

  我其实并不爱用剑,之所以总是佩着一把剑,不过是觉得这样趁手。

  有些事情并非有太多理由。

  但他有心为我带回这木剑残骸,我亦感念他的心。

  肆、

  回到别庄时,关容翎正在削另一把木剑。

  我教他停手。

  “我以后不会再用剑。”我这样同他说。

  关容翎一身黑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如此看去,半点不像个自小练剑的习武之人,反而更像个清清冷冷的世家公子。

  他闻听我言,掀起眼帘看了过来:“什么意思?”

  我道:“意思就是,我不再用剑。”

  实则我用剑更似一种伪装。

  让旁人以为我离了剑就是丢了兵器,如此,敌人能可降低戒心,我便多胜一筹。

  只可惜这种算计又有何用?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我的算计,我的谋划,全然无用。

  魔教总坛的炼骨宗叫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又道:“从前是我想得太多。”

  关容翎道:“你不用剑,你又能用什么?”

  我道:“天底下多的是人不以剑做兵器,他们能,难道我就不能?”

  “不是不能,”关容翎微微皱起眉头,“可你一直都以剑做兵器,弃了剑,你要如何应对?”

  我轻轻笑了笑。

  大抵是卸下一身重担,不必再思虑天意楼的将来,我这个被迫“卸任”的二楼主,竟还能品出几分轻松惬意的心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向关容翎勾了勾手指。

  在他走近时,我拽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倾身弯腰,与我额头相抵。

  “我的兵器从来都不是剑。”我低如呢喃地告诉他。

  关容翎微微睁大眼睛。

  他似乎不是因为这个秘密而觉得意外。

  我推开他,目光一扫,只见他双手撑扶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指泛白,从我这里看去,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颌,抿起的唇。

  以及发丝后若隐若现的耳朵——上面的一点点红。

  我凝视那点红许久。

  我意味深深:“关容翎,你怎么不说话?”

  他往后又退了半步:“那你的兵器是什么?”

  我道:“行走江湖,未必就需要兵器。只要我的武功足够高深,那有没有兵器,都无区别。”

  关容翎问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反问:“在你看来,我的武功如何?”

  关容翎答:“登峰造极。”

  “可在我看来远远不够,”我说,“如果我的武功当世罕见,比之当年的唐逸更胜人一筹,那当日之辱,我绝不会受。”

  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稍微晚了些时候。

  虽不至于到无药可救,却也丢了许多脸面。

  ——纵然我亦知,如今江湖上传言的并非是我谢兰饮没有夺得天下第一,而是魔教竟在多年后卷土重来,一入中原,就搅乱了武林盟会。

  现在的笑柄当属武林盟主。

  可难道我就不是一个笑柄了吗?

  我叹息一声。

  伍、

  我并不怪任何人。

  不怪秦横波,也不怪魔教,我真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自信。

  这十三年来我最大的执念莫过于成为天下一主、当世第一,然则,我却活得更糊涂。

  否则如何觉察不出自己的武功进步微渺?

  无论是楚晚思还是洛无度,他们本就无意争夺甚么天下第一,我与他们比较武功高低,可谓是一叶障目。

  就是这一片叶子,教我沦为笑柄,令我前功尽弃。

  我还能怪谁?

  我唯一能怪的人只有自己,亦只有这些道理。

  倒是关容翎。

  他久久不语,我便又道:“不过……你若还想送我一把剑,我也是可以收下的。”

  看他方才的表现,我本以为他会喜不自胜。

  哪知关容翎睨我一眼,竟淡淡道:“你都不需要剑来作兵器了,我还送你做什么。我又没病。”

  ……他着实出我意料。

  我道:“原来你不是真心想送我。”

  关容翎冷笑道:“真心?你不是天天都让我来做你的狗?”

  他这句话反倒是提醒了我。

  我忽然捂住胸口,咳嗽几声。

  关容翎道:“……你怎么了?”

  我道:“我重伤未愈,你还这么同我说话,真是没道理。”

  “关容翎,我好歹救你一命,你怎么能对我这般不温柔。”

  关容翎被我两句话说得有些羞怒:“别胡说八道,我对谁都这样,凭什么要对你温柔。”

  我隔空点了点他的眉心:“我比他们好看,你就应该对我温柔。”

  “再者说,我是你的主人,你不对我好,你能对谁好?”

  关容翎瞪我一眼,拂袖就走。

  他这般作态,也不知是被谁惯的。

  可能是我罢。

  不过这次我不意再惯着他。

  趁他经过时,我抓住了他的衣摆。

  关容翎险些一个踉跄跪倒在门边。

  他恼羞成怒道:“谢兰饮,你干什么!”

  我起身走到他身侧,轻声开口:“我什么都没有了。”

  关容翎一怔。

  “我没有了秦横波这个兄弟,也没有了天意楼,更没有了什么天下第一。这十三年,我付出心血的东西,一并失去,你觉得我可怜吗?”

  我这般去问他。

  关容翎侧过头来看我。

  他的眉眼一贯冷淡,纵使倒映了我的所有面目,却也还是无波无澜。

  他至多蹙了下眉。

  “我没这么觉得过。”

  我道:“可事实如此,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关容翎别过眼去:“以你的实力,想要重新得到这些东西,也不算难。”

  我却笑了笑。

  “人间最怕的就是‘如果’,因为未曾发生的事,即是如果。而未曾发生的事,它是否会发生呢,无人能知。”

  “你看秦横波,过得比我得意吗,他其实比我更失意。可他还有天意楼。”

  “唯有我,是什么都没有。”

  “从前以为我有死生兄弟,以为我有天下第一,可如今你看我,我有什么?”

  关容翎道:“你还有你的武功。”

  我半分不退,步步紧逼:“可如果我连武功都没有了呢?”

  关容翎不解:“你何必做这种假设?”

  我道:“它未必是假的。”

  关容翎道:“你——”

  “关容翎,”我截断他的话语,轻而又轻地问他,“如果我武功尽失,一无所有,你会成为这世间唯一站在我身侧的人吗?”

  他骤然看向我。

  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眸,从不见多少错愕讶然,可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无声若此,道尽了一切。

  我没有问他是否会做那条最忠心的狗。

  因而我知道他只会拒绝。

  可如若我换一种方式去问他,他就不会拒绝。

  正如我问了,于是他答:“不会有那一天。如果真会有,我也不会轻易背叛你。”

  他不说绝对。

  他不说唯一。

  我却微笑着颔首:“那你发誓罢。发誓从今以后,不到万不得已时候,你绝不背叛我。”

  不必急迫。

  他此时此刻想做人,终有一日,会更想做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