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竟又见到了西云楼龄。

  我见到他时,他正与叶尘生一起,坐在路边的一座茶棚里。

  叶尘生这样的人,竟也有这一天。

  我看了片刻,对上西云楼龄忽而投来的视线。

  他怔住,随后起身,不避不闪,快步行到我的面前。

  此时天光正好。

  从屋檐映射而来的光落在他的眉间。

  西云楼龄道:“见过二楼主。”

  我道:“你还敢来见我?”

  西云楼龄道:“属下为何不敢?”

  他问得有些出我所料。

  我微微眯起眼睛:“你胆子见长。”

  “属下不明白二楼主的意思。”

  我道:“我天意楼发出追杀令,要追杀叶尘生此人,你身为天意楼护法,不该为天意楼分忧解难吗?”

  西云楼龄道:“属下理应为天意楼分忧解难。”

  我问:“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斜影之下,西云楼龄飞快地笑了笑。

  他意有所指道:“可属下以为,叶尘生并不是天意楼的忧难。”

  “哦?”我挑眉,“那什么才是?”

  西云楼龄却不答:“属下愚钝,但凭二楼主指示。”

  我笑了起来:“你愚钝?西云楼龄,以前你若同我说,你是个愚钝的人,那我必然是要应和你的。因为以前的你确然愚钝,只是……现在看来,你何曾愚钝啊。”

  他未及应我的话,我已与他错肩而过,走到茶棚中,折扇一撩,躬身迈步,将竹帘遥遥甩在身后。

  “叶尘生,”我唤桌前的人名姓,“你拐走我天意楼的护法,不觉得自己太过分?”

  叶尘生即坐在桌前品茗。

  纵然我撩衣坐在他对座,他亦只是掀了下眼帘,仍是气定神闲。

  “如何过分?天意楼不顾名声也要向叶某发出追杀令,这般看来,真正过分的人,又该是谁?”

  我摸着扇轴轻笑:“难道是我?”

  叶尘生摇了摇头:“不是你。”

  我追问:“那又是谁?”

  叶尘生道:“你以为是谁?”

  我们静默无声地对视片晌。

  几乎不约而同地回答:“是枕桑。”

  贰、

  一个已死之人,他竟也能被说是过分?

  我和叶尘生这般背后说人,实在有违君子之名,更何况我们说的人,更是一个再也说不了话的人。

  任谁听到我们此时此刻说的话,大抵都会觉得我们丧心病狂,无情冷血。

  可我们却觉得彼此实在说得很好。

  因为我们齐声说罢,亦相视一笑。

  “叶大侠真是好见解。”我道。

  “二楼主的见识亦是不俗。”他如此应答。

  我道:“实则真正过分的人应该是我。”

  叶尘生也不否认,他淡淡笑着,又饮了口茶。

  我又道:“身为兄弟,我不帮秦横波除去仇敌,身为楼主,我亦不帮天意楼达成所愿,我这样的人,才该是最过分的人。”

  叶尘生笑着反问:“可要二楼主做一个不过分的人,岂不是会让二楼主什么也做不成?”

  我有些失笑:“叶大侠倒很了解我。”

  叶尘生道:“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天意楼真正的主人。”

  我抚着扇轴的手指一顿。

  我偏头看他,意味深深:“天意楼真正的主人?”

  叶尘生道:“若我愿意,那你谢兰饮,自然会成为天意楼真正的主人。”

  我道:“你想和我合作?”

  叶尘生亦不否认,他甚至颔首说:“为了西云楼龄,我可以合作。”

  “代表临渊剑阁?”

  叶尘生闻言,有几分意外:“你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道:“谁让我天意楼真正的主人呢?”

  叶尘生便笑道:“不错,我可以代表临渊剑阁与天意楼合作,只要你是天意楼真正的主人。”

  我叹道:“临渊剑阁可是四大盟之一,少阁主如此英才俊杰,为何偏偏要与我合作?”

  叶尘生道:“因为你不让人讨厌。”

  我顿了顿。

  我实在惊异:“少阁主还是第一个说我不让人讨厌的人。”

  想我谢兰饮这一生,虽说短短二十七载,立下的仇敌却数不胜数。

  恨我的人、怪我的人、讨厌我的人,比比皆是。

  说谁喜欢我,看重我,想来是少之又少的少之又少。

  甚至于有或者无,都变得没有区别。

  叁、

  因为太少的东西,就等同于不曾拥有。

  肆、

  这一场会面,教我与叶尘生十分“相谈甚欢”。

  走出茶棚时,有几位江湖客瞥见我的神容,瞧得目光发直,令我想不察觉都难。

  好在我今日心情实在是好,并不想徒增杀孽。

  我慢悠悠走到一处路口。

  关容翎正抱着剑,靠在墙边。他这副模样,就像在等人,说是像,其实他也确实是在等我。

  只可惜我们之间还不是主人与好狗的亲近关系。

  他等我,我却不能赏他哪怕一点点好处。

  他会得寸进尺,因为他是不忠心的疯狗,是一条随时都会脱缰而走的野犬。

  我不能给他好处。

  我应当将绳索收得更紧。

  无论他是否有时日喘息,会否因为束缚而挣脱绳索。

  我这般想着,目光在他光洁的颈间流连了许久。

  关容翎问:“你又在看什么?”

  听罢,他问我问题,竟然能如此不规矩。

  我看了看他的脸,微笑道:“我想着,你的脖子上,合该有我套上去的一条链绳。”

  关容翎瞪着我。

  我慢条斯理道:“这样你才懂得听话。”

  关容翎嗤笑回敬:“想都不要想。”

  我道:“是我对你很好吗,你三番两次拒绝我。关容翎,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这样不识抬举。”

  然而关容翎丝毫不惧我的威胁。

  他脸上竟浮现出笑容,带着些许散漫神色:“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可以和你合作、被你利用,却永远都不会做你的狗。”

  我问:“如果有那么一天呢?”

  关容翎答我:“绝不会有。”

  伍、

  狂风吹撞开厚重的木门。

  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在往屋外看,也许还要包括我。

  这是我与关容翎一字不谈的第三日。

  我们沉默相对,谁也不理谁。好像谁说了话,就是输给了对方,低了一等。

  其实我也不至于那般幼稚,非要争出个谁是谁非。

  但我意识到,如若我不与关容翎说话,那心神不宁的人只会是他。

  我有些好笑。

  不知道关容翎自己有没有发现,他越来越像我的一条狗。

  我不给他好脸色,他就心烦意乱。

  哪里不像一条狗。

  我也没打算告诉他这个道理,我在等他自己发现。

  而这几日,我都在等秦横波撑不住,不得不请我回天意楼的那一天。

  ——他要整个江湖追杀叶尘生,除此之外,他竟不要别的。

  让天意楼沦为笑柄,我恨不能他立即就死了。

  可他是我的兄弟,我又有点舍不得。

  所以我只得等他撑不下去,捱不住这段时日的风雨,那般,我才能回去接掌大局。

  毕竟我还下着一步棋。

  “早早失窃的名剑花意”。

  我总有理由回去接管这一切。亦有了理由与临渊剑阁站在一起。

  真要说来,若我昔年不曾让位于秦横波,天意楼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想也是只好不差。

  冷风从屋外灌了进来。

  我看向门口,是一位白衣白发的少年人。

  他确实是少年,很年轻,身形纤瘦细长,却背着一把可以及地的巨剑,眉眼又冷又沉。

  若是我没想着和关容翎“沉默相对”,大抵也要调笑一句“长得挺像”。

  我支着折扇拄在下颌。

  那少年寻了个角落坐着,就连背影也白得惊人刺目。

  我移开视线,转而去看关容翎的脸。

  这一看之下,教我有些意外。

  因为关容翎的目光只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眼底神色莫名。

  他看了半晌,直到那少年喝完酒,吃完菜,又背着那把巨剑起身离开。

  关容翎收回视线,下意识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对上了我的眼睛。

  关容翎怔了下,抿着唇别过头去。

  我道:“你打算永远不和我说话?”

  关容翎道:“我没有这种打算。”

  我挑眉,轻轻颔首,拎着折扇站了起来,跟着那少年的脚步踏出了客栈。

  关容翎急匆匆跟在身后,大抵欲言又止罢,我想想他那张脸亦会有无奈神情,就觉得有几分心痒难耐。

  是为什么呢?

  是我亟不可待想要一条好狗?

  我不知答案,亦不求答案。

  我叫住前方的人影:“这位少侠——”

  那白衣白发的少年转过身,冰冷的眼眸在我身上停顿了片刻:“何事?”

  我道:“你身背的这把剑,是否是当初第一奇剑——云中归?”

  他有些讶然:“你竟知道云中归?”

  我笑了笑,并未解释我如何得知这把剑的名字,亦不去解释为何这样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竟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奇剑。

  我只道:“不知少侠姓甚名谁,为何会身背奇剑?”

  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片刻后,从嘴中吐出一句清清冷冷的答话:“我叫苦若。”

  他话音落下,我还未及说话。

  关容翎已先开口道:“他不可能做你的狗。”

  苦若满脸懵然。

  我轻声笑了笑,懒懒道:“哦?那谁来做我的狗呢?是方才在吃醋的关容翎吗?”

  关容翎道:“我没有吃醋。”

  我拉长语调:“噢……那你就是承认了,你是我的狗?”